告別與啟程:凝視鍾肇政的台灣文學塑像
庚子年,告別了好多文學里程上的巨人。越來越能懂得舒伯特的《冬之旅》,不得不從〈晚安〉開始,生活調成慢速,在滋味難辨的人生旅途中,緩緩前行,且行且止,直至〈搖琴人〉的淡淡惆悵,走過動盪、走過平淡,歲月靜好,成為一頁無聲又壯闊的神話傳說。
因為捨不得,我們習慣和時間拔河。鍾老剛離開,桃園市立圖書館籌辦「傳唱插天山之歌:共下來讀鍾肇政」,用十場不同面向的專題講座,精細掃瞄記憶,在灰色的悲傷時刻,深化鍾老對文學的貢獻。時隔半年,同樣的議題轉至鍾肇政文學生活園區,大型演講轉型「冬日下的暖陽」文學沙龍,分別從「冬日暖陽」、「春苗幼萌」、「夏雷踴發」走到「秋實纍纍」,宛如鍾老為台灣土地澆灌的滋養,期待著我們,啟程跨向更新的一場跋涉和奮鬥。
「35歲以下的人,請舉手。」這是去年在平鎮圖書館開講座前我的好奇。沒有人,在安安靜靜的大講堂裡,心裡湧出一種淡淡的憂悒,認識鍾老和葉石濤先生的年紀,我還不到30歲,追隨著這麼多前行者的足印,如暗夜中的晚燈,我們才足以充滿溫度地往前走。
如果不曾為孩子們留下光亮,未來的台灣會如何看待現在?現在的孩子,將如何想像未來?二月初,文化沙龍海報成型後,我寫了篇邀約〈向宇宙下訂單〉:
請注意,3月28日「凝視鍾肇政的台灣文學塑像」是文學沙龍,不是專題演講喔!
「沙龍」是法語Salon譯音,原指法國上層人物住宅中的豪華會客廳。從17世紀巴黎名媛貴婦把客廳變成社交場所,戲劇、小說、評論、音樂、繪畫、哲學、政治、詩……,各種專業出入其中,意見或可相左卻志趣相投,聚會一堂,有觴有詠,音樂悠揚,大家就感興趣的各種問題無拘無束對話。這樣的文學情調,真的很有趣。真摯誠徵:
1.35歲以下,喜歡文學,或者不那麼喜歡、還是想看看文學到底是甚麼樣貌的人。
2.有特別專業,很能在對話中帶來撞擊和驚喜的人。
3.喜歡思索,喜歡對話,願意在既有的學養基礎,想像更多可能的人。
4.曾和鍾老在文字、生活,或只是耳語聽說傳述而有點累積交會的人,經過整理後的記憶分享。
5.想了解台灣為什麼「北鍾南葉」?下一個世代,我們渴望甚麼樣的文學風景?
那時,我並不知道未來會變成甚麼樣子?我只相信,搖琴人的荒寒裡有一種結晶般晶瑩靈透的孤獨,在極寒中透著暖,我願意搖著我的琴,等著四地間不知道甚麼時候會相應的歌。 2. 相遇就是一輩子
很快地,我接到主持人康詠琪的電話,這是她人生中第一場文學盛宴,年輕的啟程。詠琪非常用功,對於議程進行,花了很多心思,我這些隨興交代:「希望成員年輕一點中場別休息,專注,同時也自由。」,應該帶來很多壓力吧?她就是怕太自由會失控啊!有時候,我就是享受著這些「瀕臨失控的不可測」,這樣我們才能深刻思索,為什麼要籌辦這麼多文化活動呢?文化顏色可以妝點出甚麼樣的生活樣貌?每一場活動現場的交會,又將如何在生命行進中凸顯出意義和價值?
大學時,我曾經迷途在紫藤廬,以為那樣多元交會的文化撞擊,就是最棒的人生可能了;旅日期間,無數次用腳印分區描繪著東京街口的地圖,最喜歡環繞在早稻田大學周邊星點般閃亮的文學咖啡屋。回台後,在剛解嚴的90年代,創作坊透過幾十場文學對話,實踐著我對「文學沙龍」的致敬;最近參與過最充滿對話精神的文學沙龍,就是裴溥言老師的百歲紀念會,從玉如意的隨身碟、音箱中擴聲復生的裴老師《詩經》吟詠,到親友故舊不同面向的生活回憶,那樣的相遇,一次就是一輩子。
文學沙龍報名期間,35歲以下的人冒出來了,宇宙,回應了我的訂單,有特別專業、有專注思索也有曾經和鍾老在文字、生活上累積交會的人。後來我發現,活躍在音樂、顏色和文字裡的我的學生傅冠豪,在錄製「艾戀桃花源」時提起,他報了名,臨時有事不能來;早已報名的創作坊佩佩主任感冒了,不想在疫情期間嚇到人,臨時取消;但是,我兒文所的同學卻在睽隔十幾年後悄悄報了名,真的在對話中帶來撞擊和驚喜。亞平悄悄叮嚀美雲:「先別說,我們從觀眾席上冒出來,可以帶來驚喜。」
生活的變動,本來就不可能全盤規劃,文學,就是一種真實人生的模擬和因應。接到美雲電話,我改變原來的活動設計,借用美雲從日本民間故事的河童聯繫到瘟疫防治和亞平從921大地震呈現我們依然要繼續向前走去的小童話,讓她們在會場中忽然看到,也是「驚喜的突襲」,這樣才叫「相遇就是一輩子」啊! 3. 獨特的姿態
〈河童的守護〉對抗疫情的最後一句:「河童忽然從頭頂噴出水來回敬大家。原來,早在幾千年前,河童就在宣導遠離病毒,要勤洗手啊!」和〈小田鼠和老山雀〉勾勒921大地震的第一句:「一陣天搖地動,土石崩落,小田鼠的媽媽逃跑不及,被埋在土堆裡。」
這些台灣時空的光影,呼應了鍾肇政一生凝視台灣地景的文學努力。在台灣文學史上,有一小段時間,我們跟著白先勇的將軍、夫人和永遠的尹雪艷,追悼著消失的風華;追隨著什麼都不願意沾黏的張愛玲,幽靈般悵悵嘆了口氣:「不管怎麼樣,我們都回不去了!」直到跟著鍾肇政小說裡的地景和人文,轉了個彎,走進一個文化的新起點。從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發展史裡來看,不過是很小很小的轉折,卻引領著大部分的我們,向前跨躍了好大好大的一大步,我們找到了屬於島嶼本土運養出來的堅韌和幸福。
鍾肇政的「插天山」,成為一種文化象徵。愛因斯坦說:「想像力比知識更重要」,我們走過東眼山、繞過滿月圓、採探小烏來,理解空氣、氣溫、濕度,以及環繞在五感紛繁的特異經驗,才能累積足夠的地景知識去想像小說的漫蔓氤氳,更能理解羅巴特反覆探索的「知面」(tudium),陌生的新知,可以吸引閱讀者探索,但總有一些「刺點」(Punctum),直接撞擊情緒,模糊了所有的知識,成就了只屬於我們自己的感動。
雖然人在日本,總好像伴我一路相隨的美雲,在「平安相守,童話小燈」中義務供稿,我一直想寄書謝謝她,她總說郵費太貴了!這次回來,總算用《崑崙傳說》三部曲和《109年童話選》交會如重回兒文所,那時,深深著迷於巴赫金的複調和對話,邊緣和中心的替換和重生,永遠讓我們對未來充滿的希望,每一次的呼喚和回應,都藏著責任和翼護,聽她說,亞平從彰化來、惠珊從桃園來,我們的故事從她們悄悄報名的那一瞬間,已然開始了……
「聽聽鍾老的文學風景是開心的;聽到不同的想法的撞擊也是開心的;而和好朋友見面聊天是更開心。」亞平挑起我對她那本溫暖芬芳的《月芽香》的想念,她說得很溫柔:「重要的是,此時此刻,我們三個又聚在一起了。細數往事,有感傷有唏噓。展望未來,浪漫是不可或缺的,健康是必備條件。日子啊,請慢慢地走,歲月靜好,春華秋實,且讓我們把自己走成一棵姿態獨特的樹。」
穿走過武德殿這兩棵參天的青松,開始這場無限延伸的對話,真的也沾染了幾分獨特的姿態。
4. 鍾老的七彩
和吳濁流在短中長篇小說中反覆出現的「愛情山路」比起來,鍾肇政未完成的「粉色」始終停猶在想像。他在暗黑的家國變遷中,不斷在晦暗黏稠中奮鬥,寫了五百萬字、二十三部長篇小說,現實小說《魯冰花》從幽暗底層到陽光仰望,並且為他所摯愛的「退稿聯盟」文友們,撕開一道陽光開口,他們開始找到機會發聲,生命的顏色終於在「黑色」的黯淡中慢慢抹出「藍色」的憂鬱、深邃和寬闊;隨著解嚴,台灣的民主運動風起雲湧,怒張的「紅」成為主色;直到台灣小徑拓寬成大道,鍾老可以做的事變多了,生命轉化成無邊無涯的「暖黃」,匍匐在「台灣」、「文學」、「客家」這每一條岔路上的每一個人,幾乎都受到他的庇蔭。
我一搬到烏樹林,他騎著腳踏車來看我;我回訪時,曾以為龍華路就是鍾肇政的同義字。我們分享著各種客家之美,是因為文化而醉心,不是因為族群。我們很喜歡一起創作客家兒歌,即使經過鍾老修潤的〈目睡鳥〉在文建會客語競賽中落選了,客文館的影音展覽,我還是朗誦了〈目睡鳥〉和〈月光月光愛跈人〉,而不是得獎作品。我們的閱讀和創作,和得獎無關,只是為了面對自己。 我在龍潭客文館教寫客語兒歌創作,也在完全聽不懂客家話的社區讀書會分享兒歌,客語翻唱〈露珠兒〉,用充滿〈鄭風.子衿〉風情的〈難捨者款情〉,從「高山頂上開茶亭」開始,逐字逐句,讓大家在語言的轉譯和猜測中,感受文化的寬闊撞擊,最後才能感受到一如曙色羽翼的「白」,領著我們張望天際,翱翔,我們將一起看見,島嶼天光。
鍾老最後游離的記憶,是一抹淡淡的「寂灰」,因為捨不得,會議現場我也就吞在自己的肚子裡。只淡淡用兒歌作結,隨著中場休息,期盼聽見,大家一起回望自己的生命色彩。
5. 一顆麥子落了土
第一個發表的是長駐中東九年的鍾念雩,主動要求採訪式對談,在平順的進程中創造出波動,青春的生命在玫瑰色裡摻著砂礫,美得像一句短詩;在鍾肇政翻譯的川端康成中捕捉到沉靜和感傷。 遠從彰化來的曹浚科最了不起了!坐火車下中壢,搭計程車到武德殿,算得上是極揮霍的文化投資,坐在第一排,凝視青春的黑、藍。如何在自己的專注努力中慢慢透出紅和黃,聽起來多有趣,這和鍾老的生命設色,何等相似!黑、藍、紅、黃,其實就是文青的基本調色。會後浚科和我們一起逛鍾肇政文學園區,惠珊慷慨地邀約他一起送到中壢站,在文學旅程裡相遇一場、相陪一段,也是難得的情緣。 從大肚鄉下、經歷跨國主管,剛退休的吳樹謀表示,童年時在物質上窘困得不得了,那大片土地的奔跑,如夕陽絢爛的金黃,在天黑之前,有無限的繁華可以揮霍;成長後慢慢看見更大的世界,接收差異也領略溫度,生命慢慢轉黃;現在退休了,如看見樹上的一抹新綠,好像有一種生命可能,正在靜靜萌芽。 正在備甄的高三學生劉芝妤,失恃不久,在慘暗的顏色中落淚。算起來,我比她更早面臨同樣難言的傷痛,只能祝福:「學會在最難過的時候,一定要帶著笑容走下去,一直走一直走,就會遇見幸福。」 專業藝術管理的蔡濟民,對顏色反應敏銳,第一次初識《魯冰花》,想起馬蒂斯的〈窗外風景〉,從27歲遇見鍾肇政,閱讀到35歲,生命的顏色也慢慢疊進馬蒂斯,大膽、前衛、超越時代,充滿想像與可能。 華人文創常務理事張書仁和台客詩社社長吳錡亮寬容支持,透過《冬日童話村》刻繪合掌村的蕭明發留下了很棒的攝影見證。 詩人明月回到家就寫了溫暖的回聲,我們的交會如一顆麥子落了土,搖曳出的麥苗青青,屬於天地:
人生每個階段若以顏色分辨,有可能再次跌落曾經的陳年往事,或許當年的失意重現眼前,重拾起遺落的情懷。
一場演講,打動人心,來自中南部的讀者,相互分享討論,整場氣氛熱絡,絕無冷場。所有事件當中,回到坐過的椅子,與自己對話,一面跟著情境。再加上人物與對白,慢慢自我覺察,找回生命圖像,是什麼緣由讓你我親近文學經由抽絲剝繭,還原生命的原點。
透過黃秋芳老師帶領,讓我們走入文學河流,提高文學底蘊。心理學家佛洛伊德說:「人的想法就像一部車子的引擎,人的情緒就像車子的汽油。」因而知道生氣的引爆點,才是解決問題之道。才不至於被想法和情緒駕馭。
心情調適就得像中央空調系統,才能享受四季如春。就從現在起,活出自己的晴空萬里。 6. 一直一直往前流去
文壇前輩康原在活動前為我預祝演講成功。究竟,甚麼樣的文化樣貌,叫做成功呢?還記得,接到美雲電話,她說在Sogo訂了午宴,邀我同行。聽到慨然應允接送的惠珊住大有特區,和青埔相去不遠,我力邀到「紹興府花雕雞」用餐,相熟的負責人願意提早在11點開店,讓我們可以在久別重逢後盡情閒聊,還可以從容趕往龍潭。室友擔心我在演講前聚餐,我笑說:「文學沙龍成功,必然是大家的成功;失敗了,也不會是我一個人的失敗,別擔心。」
武德殿的文學沙龍,那麼多的顏色交會,再熱鬧也將成為過去,只能在各自的小時光裡,偶然想起。原來計畫分享的屬於美雲、惠珊、亞平的生命顏色,因為時間不夠,直到坐在車裡,才聊起這些年亞平童話風景的轉型,才有機會分享,我想念從前自然書寫乾淨透明;聊起美雲在日本一個又一個小島的漂流與駐留寫起來應該是帶著風沙的海藍色。
隔了十幾年重相逢,美雲剛下車的步履蹣跚,讓我憂慮;她知道我血栓後又跌倒,難免掛慮;問起碧春的黃斑部和白內障又酖慮一番,我反而笑:「我們所有熟年衰退所遇到的問題,日後大家都會經歷,或早或晚而已,既然總有一天都能理解,就別把珍貴的重逢用來說這些。」
美雲為人寬容悲憫,對誰都好,有時候太好了,不見得會被珍惜。惠珊說:「以前如果連著幾天她找不到我,就會狂Call,我覺得很煩,我們是朋友,她不是我媽媽;現在換我連著幾天找不到她就狂Call,換了角度,才知道是朋友就會擔心。」
我真高興,看到美雲的付出被真心「接住」。文學沙龍這天,美雲的日籍夫婿從日本回來,必須在家隔離14天,由惠珊包辦了這次「14天豪華套裝旅遊」;亞平和浚科一起下車,也許在彰化,還可以接續起應一段生命顏色。
回到家,打開電腦,檢視中原國小「與作家有約」的簡報。第二天一早,要和三年級師生回溯,如何透過校歌、圖書館規劃和勒石碑記,接生「中原國小」這個20歲的大孩子,生命的流速就是這樣,無論甚麼顏色,就是得一直一直往前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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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秋芳老師的精彩演講!
喜歡文章中豐沛的人情滋味!
好像不是在寫演講紀實,
讀著讀著,慢慢變成睽隔十幾年的兒文所同學會了!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