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錦成的跨界喧聲:全面檢視與邊界節制
徐錦成的文字很好看。這個「好」字,無關主觀意識裡的喜歡或不喜歡,而是客觀判定中的易讀、不易懂,只要翻開書頁,就別有收穫。
起初,他從發表在《聯合文學》的短篇小說〈快樂之家〉開啟文學航程,在我腦海裡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方紅葉」,從徐克的《蝶變》到精巧的《江湖閒話》,他的文學創作,透漏著好學厚實的學者本質,輕巧地鍛造經典,轉鑄為遊走在主流邊界的日常檢視,褪去後設的學腐機敏,只帶著幾許自我玩味的後設趣味,所以在轉入學術研究時,像嗜水的兩棲生物踩踏進水域,交揉著文學家的本能和治學者的扎實,表現出深刻的鑽研活力。
2022的論述閱讀,從翻閱他的新書《時間的灰燼—現代文學短論集》開始。特別能夠同理在他自序〈我曾讀過這些書〉裡記錄著的「走過的路」:
常有學術界朋友認定我是「兒童文學學者」,我自己並不以為然。因為我在進入兒童文學研究所之前,就對世界當代文學下過一番功夫。畢業後開始研究運動文學,也花了十幾年寫出兩部專書(《運動文學論集》、《台灣棒球漫畫史論──運動文學論集2》)。兒童文學雖奠定我早期做學術的態度與方法,但並非我最關注的課題。
這一年,獲知我將出版《小說拾光》那天,李瑞騰老師說:「這是今天我聽到的最高興的事。能不能被認識為小說家,就看你能不能夠繼續寫下去!畢竟,這些年你在兒童文學圈,確實做了很多事。」
腦子裡,立刻浮現徐錦成。如果在兒童文學圈,我做了一點點小事;他做了不知道數倍於我的墾拓和耕耘。扎實的論述,篤實的態度和嫻熟的談判,讓他在博二就啟動《九歌年度童話選》的「開天闢地」工程,確立兒童評審「兒童優先」的突破性觀點;「更生日報」開始接受童話發表;九歌「童話列車」從鄭清文出發的跨界魅力;在學院教書同時,仍然靠近兒童視角,耐性而溫暖地領著「童話列車駛進偏鄉」,總計走過一百多個共讀驛站。
總算,2021年結集的新書,重溫他32年來的44篇現代文學短論的舊味道。從1989年《自立晚報副刊》的〈一支動人的高山歌謠──試評《最後的獵人》〉到2021年《文訊》的〈記蘭亭書店元年──懷念陳信元老師〉,橫跨五分之三的人生,堪比漢武帝「橫中流兮揚素波」的人生回望;也是閱讀與反芻的全面整理,捕捉許多華文作家與作品的不足和來不及被看見的光點,尤其在他偏愛又特別擅長勾勒的日本文學和法國文學,耙梳出獨特的風景;更是一場台灣文化環境的全面點描,帶著創作感性的豐沛熱力,但又收斂在論述理性的節制邊界,好像真摯的吶喊噴之欲出,卻又收頓在「必然停止」的瞬間,隔著一張薄薄的紙,呼吸喘息,攪動著閱讀著自由尋思,然後慢慢停息。
這就是屬於徐錦成論述的獨特魅力,尤其是短論,很容易入手。立論獨特,辯證細膩,總是在博學機敏的全面檢視裡竄長著創作者的偏執和熱情,但又在剛剛好的邊界停了下來,勾勒事實,不作評斷,留下無限縫隙,讓閱讀者填進自己的內在迴旋和整理。2.2020年,《台灣棒球漫畫史論----運動文學論集2》
好像從兒文所學習時期,我就被徐錦成的論述模式「圈粉」。
從「超級用功」的徐錦成手中,接下連續三年的年度童話選編務,我戰戰兢兢,除了「比超級更用功更用功」,簡直想不出其他出路。
常常,我想起他在《床母娘珠珠》童話列車的最後叮嚀:「這本書雖已完成,應只是床母娘珠珠的首部曲,是一個暫時的結集。以目前的規模而論,說它是『傑作』尚可,離『經典』還有一大段距離。幸運的是,它是系列的形式,可以持續發展。依現有的根基寫下去,它有機會成為當代的《封神榜》或《西遊記》。若站在兒童文學的立場,這本書的價值更大,因為它是為兒童而寫的,不像《封神榜》或《西遊記》,必須改寫過才適合兒童閱讀。黃秋芳若不接著寫,等於手握如意桃木劍卻不施展,白白糟蹋了上天的禮物。」就覺得自己活得像床母娘一樣,總也不老,可說的故事還這麼多,要好好活著。
每一年,從閱讀他的論述開始。徐錦成在《台灣棒球漫畫史論----運動文學論集2》裡回顧他的三段學術生涯:
第一階段:1999夏天進入台東兒童文學研究所,任所長林文寶教授的助理,逐篇校對、潤飾近三百種台灣兒童文學論述,邊做邊學,先把書一本本略讀過,再來看學長姐所寫的該書摘要。硬碰硬的下苦功,替自己未來的兒童文學研究紮下基礎,也發現台灣兒童詩的論述特別豐富,只要通讀,便能理清一條脈絡,找到碩士論文題目:《台灣兒童詩理論與批評發展之研究(1945~2000)》。
第二階段:在佛光博士班開闢《年度童話選》的編選,成為九歌繼《年度散文選》及《年度小說選》之後的第三種年度文學選集,把博士論文題目鎖定在台灣童話,跨界研究《鄭清文童話現象研究》,反省台灣文學界長期以來將「成人文學」(指主流文學)與兒童文學一分為二的謬誤。我既是研究者,也是被研究的對象之一,極力提醒自己保持客觀,以台灣文學史為座標,描繪台灣童話的定位,與其說研究兒童文學,毋寧說是研究台灣文學。
第三階段:第一次在學術發表會宣讀的論文並非兒童文學、而是棒球文學〈評小野的《封殺》----兼談「棒球小說」在台灣〉。多年來真正想做的題是運動文學(包含棒球文學)。積極參加運動文史哲研討會,在大學裡開設「運動文學與文化」課程,主編棒球小說選,策劃「台灣棒球文學展」,出版兩集《運動文學論集》(春暉出版社),用超過四十年的光陰完成台灣棒球漫畫研究,更是自己的生命史。
他這樣專注用功,論述編裁,總是別出新意,素樸中帶著光亮。每一年看到他的新書,總覺得創作和論述相互滲透成別人無法學習的滋養。3.2019年,《時間的藝術:兒童文學短論集》Vs.《大和尚與小沙彌》
一直很相信Sign,關於跨年,就會迷信很多儀式。年度最後一天要喝苦瓜湯,可以苦盡甘來,開年第一天,吃蘋果很平安、吃芹菜很勤勞,還要「吃個堡,一年吃飽飽」。元旦當天,創作坊夥伴在家門口放了袋水果和剛從信箱拿來的書,貼心地發了個簡訊就離開,我收到書,打開錦成寄來的《時間的藝術:兒童文學短論集》,迫不及待讀完,非常開心,這19年間的短論,簡單,深邃,充滿開創性,好像也預言著2019年,我也可以過得這樣有滋有味。
初識徐錦成,是在阿寶老師的書庫裡。對我這樣一個中途岔出新路,忽然拐向兒童文學世界的人來說,那簡直是個厚重如雪崩的「離亂現場」,想要找一本書,真不知道該如何下手?不知道是我運氣好?還是徐錦成始終就在那裏?他走過來,一伸手,好像根本不用思索般隨手交給我,又像「洞窟精靈」般無聲消失,就這樣,在我的腦海裡,永遠記住了這個名字。
他做研究,不只是資料的累積和分析,最可貴的是,深入到研究世界的精神底層,然而在生命旋律裡形成共振,所以可以自在地切換到創作世界。他研究日本文學,寫了本重現日本情味的《私の杜麗珍》;研究武俠小說,旁及武俠詩和武俠散文,也寫過武俠小說《方紅葉之江湖閒話》,蛻生自徐克電影導演處女作《蝶變》(1979)的人物,開發出一種新的武俠小說語言,串出一個幽映著現代人間、充滿開創和存疑的江湖。
充滿開創性,就是徐錦成留給我最強烈的印象。他相信兒童文學不能自外於主流文學,更努力在主流文學領地裡拓墾出更多的兒童文學可能,遊說原來不曾刊登兒童文學作品的編輯接受兒童文學作品;在年度選中注入童話選輯;開啟兒童編者傳統;開列「兒童文學館:童話列車系列」;用驚人的創意和嚴謹的證據澆灌論述;在寧靜用功中不斷觀察、同時也督促著創作和研究的走向。
這就是閱讀這本《時間的藝術:兒童文學短論集》時,自然湧現的鮮烈樂趣,我們可以感受到各種新鮮真摯的可能。
第一卷「台灣童話」,因為他的企畫和努力,司馬中原、管家琪、黃海、王淑芬、傅林統、林世仁、山鷹、楊隆吉、周姚萍、亞平、林哲璋,以及感謝他賞賜我的床母娘,就這樣,從古老傳奇到嶄新的現代創意,像一扇寶貴的窗子,用童話的樣貌,留下台灣時空的多面描繪,這是同質創作中歧生的風景。到了第二卷「華文兒童文學」,評論了侯維玲、林鍾隆、嚴友梅、林煥彰、王家珍、方桂香、楊喚、鄭清文、張之路、陳肇宜、傅林統,又在異質的爬梳中,表現出他對台灣文學慣有的觀察和期待。
第三卷「外文兒童文學」,一方面推介與評論,另一方面同時也嶄露出他深厚滋養的源頭。很喜歡第四卷「繪本的思考」,繪話連篇展現了古典的素養、現代的張望,以及各種跨文化的變動和融合;剪輯和雷驤、林志玲的「虛擬討論會」,最能表現出徐錦成的開創精神,大膽,創意,用細膩的證據來揭示清楚的立場,他說話很輕,卻用文字搭築了一個厚重不容辯駁動搖的展演舞台。
最後一卷「在隨筆與評論之間」,最能表現出他素樸深沉的感情,從童心、民歌、童年地景、童話爬梳,以及留下純粹、倉促離開世界的陳一華,讓我們時而甜美、時而惆悵、時而感傷地走過他的成長,同時也感受自己的浮沉,然後闔上這本書,靜靜感受,這就是徐錦成,不太流露出感情,卻有一種濃稠的旋渦,讓人在不經意中被勾聯。
2019年底,初遷青埔,剛好和《大和尚與小沙彌》一起安頓身心。徐錦成的圖文,簡素,樸實,禁得起歲月磨蝕的兒童筆觸,走過漫漫歲月,帶著「不說也好」的淡淡哲理,宛如無數的跨界喧聲,都在漫天留白中,淡出天地之外,沒有邊界,也不再需要節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