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記憶漂流

     11月13日，周末是創作坊最忙亂的日子。看福祐到台東，留下一張照片，阿寶老師離開後的研究室。人走光了，只剩下熟悉的茶杯，叫做「祖師爺走光照」。圖說很簡單：「哈哈哈！阿寶老師回家煮飯了！……這樣應該不會被老師巴頭吧！」

     福祐習慣苦中作樂，我卻忐忑不安，阿寶為什麼需要回家煮飯？夜裡和阿寶老師聯絡，才知道師母跌了一跤，腦出血，加護病房住了一陣子，出院後，動作一直都慢，轉神經內科檢查。多巴胺分泌不足。多巴胺參與了我們生命的整建藍圖，負責維持心律、血流，增進睡眠，提升專注，豐富學習和應對動機，一旦多巴胺偷懶，腦部黑質區（Substantia nigra）崩壞，腳步平抑，步履遲緩，形成運動障礙，特別容易跌倒，如果疏忽，很容易衍化為巴金森症。

     師母可能是因為多巴胺罷工在前、跌倒在後，生理衰退得快。阿寶老師的生活重新調整，從來不管賬的新人生要仔細財務管理了；一向遠庖廚的君子也開始變換著餐色做飯。電話裡，聽得不捨，特別想看看老師，相約小雪日相見。記得去年寒露前，阿寶老師脊椎開刀，帶了修復軟骨的「老行家」燕窩；今年除了先為阿寶預訂不同口味的十穀玄米棒，還特別繞到Sogo「華齊堂」專櫃，幫師母帶珍珠粉燕窩飲，沒想到趕上周年慶，停車場大排長龍，Spring決定沿著大樓繞，囑我快點，我匆匆奔忙，櫃姐好意提議：「禮盒先放在我這，你先去領來店禮，多啦A夢觸控燈喔！」

          「不用啦，哈，我的車還在雨中繞圈圈呢！」我一接過禮盒，天哪！可真重啊。血栓出院後，我連吃了一、兩年有機農場的滴雞精，後來發現，母親節特賣時，「華齊堂」的折扣很親民，又透過到府宅配吃了一、兩年，中藥配方，上課前吃了總覺得精神很好，當「蠻牛」使用。第一次發現，這種「貴重」的禮盒，真不適合店面選購啊！Spring開始叨念著：「兩手捧好，不要單手提，別忘了手臂剛打完兩針PRP，手毀了，又得三萬八喔！」

     在大雨中，我們的對話好像平行時空。她不斷在思緒裡檢討改進，這麼重，應該直接宅配到老師家；我卻自顧自回望這二十年來，阿寶老師對我們究竟有多麼好的「豐功偉業」！

     好久不曾這樣深切想念一個人，每一天，都想起一些阿寶老師的小事說個沒完。好不容易等到小雪日，想起去年髕骨剛摔裂，計程車司機因為單行道不好走，在雨中讓我下車，我就這樣跛著腳，在陌生的巷弄間繞來繞去；今年還帶了這麼重的禮盒，上車前就先講好，一定要找到大門口我才下車喔！誰知道司機先生沒有導航，我們像迷航的星子，繞過來繞過去，短短一段路，繞到兩、三百元了，我找了個看得到巷弄路牌的咖啡廳下車，等著阿寶老師來接我。沒想到，他沒聽過，不知道在哪裡？天，哪！我又在雨中扛著「重負」繞來繞去，像一顆漂流的星子仰望星系，歷史總是以相似的軌跡微調後慢慢重現……     2.鐵漢柔情

     好不容易見到老師，特別作了備忘，搭計程車，記得在信義路二段44巷右轉，免得又陷入單行道陷阱；阿寶老師還領著我去找捷運出口，東門站，往杭州南路走。陪他們到台灣銀行，師母對眼前的事有點迷惘；過往的記憶卻這樣精確：「秋芳命好，從來不必過問日常財務。」

         在「嫣然衣食Yanran Coffee×food」午餐，精擅泡茶的師母，謝絕套餐附贈的飲料，讓老師回家取「奇古堂」凍頂烏龍。當記憶緩緩散逸，寫字，泡茶，始終是她最眷戀的絕美。多巴胺慢慢消失時，我們想和記憶拔河，就得重建運動、食物和生活習慣，茶胺酸，高蛋白質，充足的蔬果，最重要的是靜坐冥想，可以降低壓力和焦慮。

     師母用泡茶、寫字來替代靜坐，每兩周，阿寶老師耐性地陪師母上台北，前一天上薛平南老師的書法課，接下來再用一天在「成長基金會」教書法；台北的家，每一個角落不是茶、就是書法。餐後送師母回到銀行，繼續理財諮詢。我們一離開銀行就接到電話，師母的皮包遺落在「嫣然」咖啡館。阿寶老師立刻下指令兵分兩路，我先趕回去陪師母，他去拿皮包；趕到銀行，師母不見了，我和取回皮包的老師一會合，又立刻岔開兩條路，分別去找師母。我找到師母時，聯絡老師，他一逕擔心著：「有銀行的人陪著她嗎？她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那焦灼的語氣，讓陪伴的我一下子就融化了。以前的阿寶像周星馳的喜劇片，自在穿走在他的志業和嚮往，從無厘頭的誇張中，讓我們感受到經典般的獨特和敬仰；現在的老師像許鞍華的文藝片，放下了獨來獨往的自己，淡語中漾現出緣深情也深的牽絆。師母淡淡說：「我想自己回來拿皮包，不想依靠別人。一直依靠別人，會變笨。」

            「你不依靠我，還能依靠誰？」如果十年、二十年前，阿寶老師懂得這樣對師母說話，不知道她會多開心！我想起十年前和他們一起成都來回，師母說過，最浪漫的事就是和林老師再簽一張來生的結婚契約，阿寶老師沒有正式答覆；想起和她在熊貓基地各套一隻熊貓掌偶，她所設想的每一段小故事，都想透過視訊演給遠在日本的孫兒看，至今卻都只剩下淡淡的惆悵：「敏敏上國中啦！我們現在已然語言不通。」

    有時候，為了把事情講清楚，阿寶老師多說兩次，師母就覺得：「他罵我」；有時候因為人多，老師使勁加快速度拉她的手量體溫，她也這樣悲傷：「他打我」。看著像孩子般向我告狀的師母，這樣溫柔地感傷著，無瑕的青春，曾經的美好，隨著歲月盪啊盪地，就這樣化成碎片，不多不少地落在我們身邊，忽然深深覺得，每一天每一個瞬間，好像都值得比現在更珍惜。

     我們能夠付出的愛，有一定的保鮮期。總有一個期限，我們會遺憾，自己愛得不夠，更遺憾的是，那時候的我們可能並不確知了。       3.小雪取暖

     每一年的相聚，習慣向老師報告一整年的工作進度。老師一生都訂國語日報，早已看到我的「在家讀論語」專欄，也為即將出版的《有了詩就不一樣：來讀詩經吧！》和《做自己的煉金師：來讀論語吧！》掛名推薦，我們從洪國樑和黃啟方兩位老師的序，聊起台大和兒文所給了我截然不同的滋養。這兩個月，我正努力修潤客家朋友九萬多字的素人小說，為了把過於漢化的族群開拓與融合，還原百年原貌，埋進泰雅論述的爬梳與整理，幾次鑽出龐雜的論述縫隙，特別感謝阿寶，他為一向黏附在直覺與情緒的我，開闢出一條講究邏輯、釐清因果順序的深邃思路。

     三級警戒後的這一年，創作坊近四個月停擺，我任性地寫《論語》、寫《二十四詩品》、寫王母娘娘的《太初傳說》三部曲，常感恩於字畝的寬容，接納我所有的天馬行空。遲了一年，終於有機會認真向阿寶說謝謝：「一直不知道為什麼，季眉可以這樣放心地接受我書寫的全部？她說，阿寶特別欣賞我。畢業十幾年了，我還在承受著老師的餘蔭。」

           聊到即將在明年二月出版的跨界書寫《小說拾光》，阿寶老師說：「兒童文學本身是無法獨立的。如果缺乏其他學科的撐持，路就走不寬，也走不遠。」

       我太喜歡了！就拿出手機備忘錄，慎重地記下來，並且問：「如果女主角生日和拉格洛芙同一天，老師會怎麼想？」

          「《騎鵝旅行記》如果純粹從內容來看，顯得有點八股，但是，它的內涵和精神，有比文學更寬闊的人文意義。」阿寶一說，我立刻聯想起他在七〇年代率先提出的「滑稽美學」，用兒童性覆蓋教育性，用遊戲性豐富文學性，經過近五十年，「滑稽美學」又將在搞笑、幽默和笑聲裡的眼淚，重新注入活水，這就是比文學更豐富的人文思索。

         畢業十幾年來，阿寶一如其名，始終是我的「文化寶庫」。去年來看阿寶老師，我貪心地邀了篇《崑崙傳說》三部曲的總序，沒有稿費；今年忽然又大起膽來邀約：「老師，《小說拾光》新書發表會，想找「小說拾光」寫作會的成員談〈小說閱讀和書寫的著魔〉；找鋼琴和小提琴演奏書中柴可夫斯基〈心愛的地方〉深入導聆；也請你來談跨界書寫，同樣沒有出席費喔！」

     就在我們一起哈哈大笑時，我忽然問：「老師，我這一路跟著你、寫著你，應該可以出一本書了吧？」

    「怎麼可能？我才看過兩篇。」阿寶老師遠離網海，確實不知道我習慣記錄我們師生的相見和討論。回想起我的學習履歷，最讓我增色的，應該就是裴溥言老師和林文寶老師吧？裴老師遠在美國，相見時日有限，我寫了兩萬多字的裴老師紀事；阿寶老師年年相見，應該足以寫一本書，書名就叫做《一顆星子，這樣仰望星系》。

          阿寶老師的努力和付出，一如星系，一直這樣耀眼而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