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電玩遊戲和奇幻文學帶著詭譎奇想從現代生活的平淡重複中遁逃，《山海經》的荒誕萬象，滋潤著各種可能，只要摘取一點點淵源，就可以透過想像再造，在自己的世界裡自由舒張，跨向恢弘瑰麗，越走越遠，創作時越顯出縱恣和歡快。

    但是，這不是鄒敦怜的寫法。

    鄒敦怜的文字，從乾淨的青春小說開始，一直延續到帶著詩韻的童話，細密編織出魔法王國。她抓住《山海經》的巫異思維，從「藥鋪子」出發，成為最精準的巧思，把所有相感、相制、相生、相剋的奇特生物，透過內服，外佩，治病、辟邪、庇護、祈願……，靠近日常，越寫越近，重新挖掘出原始初民中對大自然的想像、依戀和尊崇。

    這些純粹、真摯的人際互動和生活描繪，看起來簡單，真要把所有零散重複的章節碎片，組合得有趣又有滋味，不但需要精巧的聯結點，還得很用功地從原典的爬梳整合、人情的洞明領略，直到敘事的想像揮灑，耗盡心思，才能充分解釋《山海經》斷簡殘編中的各種相互矛盾處，補足每一個漏洞，讓我們在這麼奇詭的土壤裡，看到非常真實的溫暖。

    屬於鄒敦怜的私密故事，從第一部《南山先生的藥鋪子》開始，藉祝余、迷轂解決日常生活最基礎的困境，止飢、回家；再奠基在物質的安定，勾勒出精神困頓，確立「忘憂」體系；而後從生理、心理到生活環境的安全，「大旱」和「大水」的對照，巧妙傳遞出天地均衡，不是凶物、也不是吉物的相對性。情意溫暖，主軸清晰，讓我們跟著小小的浮沉哀喜，真實感受世界的曲折、豐饒，值得好奇，我們因為一些人、一些事的相互依靠和成全，不斷改變了自己、也豐富了自己。

    第二部《南山先生的不傳秘方》，擴大了空間感，主軸從「瘟疫」寫到「戰爭」，在全球疫情蔓延中，更能引起共鳴。圓熟的寫作技巧，透過劇情流動，自然帶出前情提要，讓我們即使沒有看過第一集，也能從容賞玩著她的《山海經》王國。

    簡單的生活、日常的智慧，成為最值得追尋的「身心安頓」，隨著「天氣越來越熱，在菜餚裡多加一些節令瓜果」、「拔一些蒲公英、車前草、鮮薄荷、金銀花，加水煮茶，清熱化濕」、「白石頭是滑石、紅石頭是朱砂、藍石頭是曾青、黃石頭是琥珀、暗綠色帶著透明光澤的是陽起石，用無用之姿靜躺在河谷、洞穴裡，等待千百年，也許就等著某一天，有個知曉價值的人，發現它們的妙用」……這點點滴滴的叮嚀，帶出現世安穩的當下珍惜；「驚蟄的雷聲是上天對農忙者的吆喝」，更有一種大自然的親密相偎，讓我們生活得更自在、更安定；最重要的是，逆反瘟疫和戰爭的唯一關鍵，奠基於「烏托邦的理想」，看她勾勒「秋天的病人，隔年春天送一大簍新鮮的竹筍、夏天送剛採收的瓜果、而後送新米；沒什麼可以回報的人就多留幾天幫忙雜活」，真覺得天地大愛，治癒人與人、國與國之間的貪婪，也就拆解了爭戰的源起。

    到了第三部《南山先生的逍遙遊》，在荒誕的遠古神話中，匯入莊子的自在飄渺，拉長了時間感，處理是與非、好與壞、駐留和漂流…，從輕靈的文學想像躍進深邃的哲思思辯。

    透過好人和壞人，鬆開是與非的侷限和綑縛；用「禍鬥」和「厭火國」提醒我們，萬事萬般都有定數；這世間有太多意想不到的曲折變化，讓我們感悟「矛盾弔詭」、「無用之用」的各種辯證；你不是魚，怎麼知道魚快不快樂？好夢好嗎？紅花美嗎？夢中那些最不想發生的事情，讓人膽顫心寒的預言，直得當真嗎？我們看到的「不完美」是不是比完美更好？生命中的信念和追尋，常常在對照、映襯中，游離出不同的標準。

    這些深沉的省思，又不是虛無飄渺的純粹哲學，而是在具體現實上，呈現職人深度，讀起來別有趣味。先寫出「簡單的藥理養生」，諸如：「許多藥材長得很像，簡直像兄弟。同樣深褐色小粒狀的紫蘇子和菟絲子，紫蘇子的顏色稍微暗一點，質地比較脆，用指甲就可以壓碎，壓碎之後裡頭有些淡淡的香氣；菟絲子顏色偏棕紅色，外殼堅硬壓不碎，聞起來不是香氣，而是一種有點嗆人的辛辣氣味。咳嗽氣喘有痰，得用紫蘇子；要是睡不好、缺乏元氣，就得在方子裡加上菟絲子」、「白菊花、決明子、枸杞泡茶，可以明目」、「真正的好大夫，不是知道有多少好的藥方，而是找到最適切的方子給病人，每天認真琢磨望聞問切」；更有「找上好的洛神花、玫瑰花、紫草挑揀乾淨，用上好的橄欖油浸泡半個月，變成玫紅色的紅油。蜂巢在水中煮過後濾乾淨變蜂蠟，再把一顆珍珠、幾朵艷玫瑰、一些玉米分，一起研磨成更細致的粉末，隔水融化後，一點一點的加入粉末中研磨，油膏狀的胭脂有著花的香氣」的風情搖曳，在人情的念想、生活的精緻，以及各種飲饌點心的翻撿焙製中，凸顯出「日常的情韻」。

    最後，透過天災和人禍的對照，寫盡「現實的智慧」。水災旱災無可避免，狡客反而容易躲過，只要人人自知自覺，就能力挽狂瀾。而後再南山先生避無可避的病痛中，引出東海先生出場，下一段文學旅程的預告，又讓我們充滿了期待。

    仿如通過「藥鋪子」的學徒煉製，找到生命經營的「不傳秘方」，一路跟著《山海經的故事：南山先生》三部曲，走到最後的「逍遙遊」，時間不老不死，讓我們在闔上書後，有一種蔥翠清新的透明感，重新清洗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