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西北有高樓                    

    像一個牢不可破的儀式，每一個「年」，到了寫春聯的時候，就走到最後尾聲了！

    以前老爸在，春聯一寫好，有時墨色淋漓，等不及晾乾就急急揹起行囊，囑咐室友除夕記得貼春聯，趕在小年夜拜天公前回家了；老爸不在後，開始親自貼春聯，年的味道，多了點「自己掌家」的味道。鼠年剛搬家，春聯鑲了新居的紀年、水景、地址、姓名和人生期望，寫了「文擬東坡行秋水己亥看千城碧，智摹諸葛飲芳醪庚子聽一聲春」，橫批是「春華秋實」。

    2020年瘟疫橫生、遍地不安，國境關門後發起「平安相守，童話小燈」徵稿，看小童話在冰冷的生死病苦中烘焙著緩緩的微溫，一邊整理小說稿，宛如在同一條窄窄的船上，撿拾流光，遠渡重洋，越覺得一生是船，台灣是船，我們經歷的時空，也只是一條窄窄的船。幸好可以埋在崑崙神域，跟著淘氣的九頭虎小開明，走過一段美好的奇幻歲月；歲末時面對新的一年，回到「子不語怪力萬神」的《論語》，以及遙遠初民的《詩經》，寫了自道聯迎新春：「崑崙神域化開明點小燈平安相守；蓬萊勝境法至聖行大願小說拾光。」

    室友不喜歡。她說：「崑崙傳說，已然成為過去。我也不喜歡法至聖、行大願，想起來就很累。」

    好不容易到了一月中旬，可以散步了！我日日行走在老街溪、青塘園，想起過去十幾年住在老街溪的另一頭，沒想到，又在老街溪這一頭緣溪行，攬遍四時風光，又得一聯：「舊識老街溪納今昔八荒心常靜；新歡青塘園融往覆四季日長安。」

    「老街溪、青塘園是你的日常，可以掛在書房，不能侵佔公共區。」室友又發話了：「而且八荒、四季，都好老梗。」

    「品管組」好嚴格，春聯一直被退稿，我有點擔心，深怕右手好不了，今年沒法寫春聯，想拜託吳鳴寫，擔心寄件往返曠日廢時，特別提早擬稿，還是過不了關。散步時，坐在老街溪岸，吹著風，想起美術館動工了，新的文化正在蘊蓄，新居叫「尊騰美術」，頗有幾分隱喻，天寬地闊，在手機備忘錄裡寫春聯：「尊騰樓高看日昇月起生活多自在；美術館藏聽水流花開人生俱光明。」

    我一直想住透天，有個院子，養一隻叫做「Google」的狗，乖乖的Good Dog。這麼多年過去，慢慢也認命了。想起「西北有高樓」，能夠在短短一生，不惜歌者苦，無傷知音稀，還有機會，一個人奮翅高飛，其實也是挺好的人生。         2.奮翅起高飛

    小年夜屆近，童話選頒獎日期敲定；《晨讀詩經》完成一半了，進度比想像中快一點；創作坊長休18天，大部分雜務都清空了，轉一轉手腕，寫春聯應該沒問題，終於開始裁紙。

    我喜歡用冷金箋，朋友們到北京胡同，習慣備各色冷金箋帶幾張給我，深紅淺紅都適合寫春聯，有一年，朋友送我好大一疊，我都愣了，以為自己一輩子都寫不完了。這樣寫著寫著，散裝冷金箋用完了，搭起高梯，從儲藏櫃找出整疊豔紅的未拆封冷金箋，裁啊裁的，我不善手工，從一早折騰到近11點，把長條、橫批、方幅用紙都裁好了，剛準備動工，接到電話，童話選獎項剛搞定的問題又面臨變動，忙著開電腦補救；眼看時間是來不及了，年關屆近，下午得回創作坊拿信、領掛號、跑銀行、刷存摺、備物資……，乾脆等回來再開始。

    跑了一下午，有點累，還是打起精神鋪了紙、磨好墨。一整年沒寫字的手，在報紙上練了又練，總算有點信心，拿出冷金箋，開始寫第一幅字。天，哪！嶄新的冷金箋敷了層薄薄的亮膜，不吃墨！朋友不懂，我的眼力也差，這應該是日用和紙，不能寫字。青埔只有吃喝玩樂，沒有書店，剛從中壢回來的我們，又急急忙忙千里奔波。到了「春聯百貨公司」，寫了一輩子卻從不曾親自買過春聯紙的我，發現竟然有這麼多種春聯用紙、還有這麼多人自己寫春聯？真是大長見識！一直惦著不想裁紙了，買現成條幅，沒想到，各種不同紙質地條幅，都印著七個大圈圈，寫七個字最好看，可是這麼少的字怎麼囊括前後兩年全部的心情紀事呢？字寫多了又不好看，還是買全開灑金紙，乖乖回家裁紙。

    好不容易裁好紙準備動工，近九點。洗毛筆耗工，出門前把毛筆擱在硯台後倒了一些水，沒想到水色侵墨，寫了老半天，墨色都不漂亮。一整年只寫這幾個字，我的字當然寫不好，卻喜歡找藉口，怪墨汁變質，重新開了瓶「吳竹」，果然心情變好。春聯一寫好，室友指著「聽水流花開」大驚失色，第三次退稿：「天哪！我們家怎麼聽得到水流？我可不想再抓漏。」；接著又指著「看日昇月起」淡淡說：「我最常看的，是雲。」

    住進新社區，2020年樓上好多新住戶裝潢趕工，不知道哪一戶釘到水管，不斷滲到樓下，建商逐層盤查，耗時好久，直到現在，儲藏室所有雜物還堆在書房，真的一想起「抓漏」就害怕；而且看雲多美，室友真的是「上與浮雲齊」，剛好呼應我的「西北有高樓」。重寫一幅：「尊騰樓高 看日昇雲湧 生活多自在；美術館藏 聽月移花開 人生俱光明。」

    接下來，橫批該寫些甚麼呢？室友喜歡「常，淨，我，樂」，可是，仄聲字收尾不美，我提案：「常淨長安，可以嗎？」

    「可。實在太棒了！不凡女出手，果然不凡。」室友又加了一句：「瘟疫尚未消暱，無論身心靈，都需要長安。」

    我們家的牛年春聯，終於收工了。橫批定案後，第二天忽然想起，前一聯不就是「老街溪心常靜；青塘園日長安」嗎？真好！虎年就用「心常淨；日長安」做新聯收尾。        3.上與浮雲齊

    接著開始接案子「自由創作」。正謙和惠茹遷入青埔，第一年用八仙彩迎春；這一年，兩個人都跨進44歲，指定橫批「四四如意」訂貨，除此沒有太大要求，我自在揮灑，把這一家四口的名字鑲入春聯：「正義 知書 惠祥風 進退揖讓；謙和 云禮 茹恩雨 俯仰閒云。」

    業主不囉嗦，我更要堅持標準。讓云、知云的「云」重字了，特別一個用動詞，知書云禮；另一個移作名詞，俯仰閒云。太久沒寫字，右手不太能施力，「四」、「四」這兩個字連在一起，一直寫得不好，決定畫兩個柿子。一顆實心蒂，一顆空心，點上笑彎了的兩顆眼睛，就是「四」字；橫批寫好後，愛上這兩顆柿子，又附贈一張方幅。傳了照片過去，業主果然很好相處，反覆讚嘆：「太美了！」

    這真是素人寫字的好運氣。不過，創作坊法律顧問賜珍，就是比較嚴苛的業主，先感嘆：「你的對聯寫得比較好，可我這是辦公室，要降低住家意味，只能選方幅。」

    賜珍和我在同一年遷入青埔。第一次參觀她的事務所，落地窗外，新街溪水滾滾捲來，商居如此山河，真好，日日水鳥翱翔，充滿生機；為了輕鬆搬家，她的舊家還沒處理，白手成家有兩棟房子，讓人想起可以換15座城池的和氏璧，「連城珍」浮上心頭，很適合鑲名字，寫了：「水鳥春福賜，金牛連城珍。」住商俱佳，宜雅移俗。沒想到，業主有意見：「廠長不想要的水，跑來我這了！」

    接案子，真辛苦啊！就在這三更半夜，我戮力說服：「地近新街溪，可以迎財富，水帶財啊！店家，一定要有水！賜和珍是名字，水是地景，牛紀年吉祥，先決定這四個字，才開始做對聯，絕沒有『存貨偷渡』的問題啊！」

    「最喜歡以前你送我的對聯，但房貸在前，先賜連城璧吧！」幸好業主很容易說服，接著感嘆：「為心情塑一個武陵視野；在新埔種一座夢幻公園。這多好，難得我會背。」

    簡直可以直接改一個字：為心情塑一個武陵視野；在青埔種一座夢幻公園。哇，奔波一整天，牛年春聯總算都完成了。

    有點疲累時，我特別容易被食物吸引。近12點，從冰箱找出沈氏印刷寄來的超甜金柑，應該是《桃園文獻》爭議後甜美的和解吧？皮很薄，滋味馨甜，像我們最後回眸的記憶。配上安德尼斯可愛的店長送的佛羅倫斯杏仁餅，好好吃啊！真不愧為寫出暢銷書《安德尼斯烘焙坊的祕密：每日完售！吳克己的烘焙關鍵技法，在家重現店內的40款秒殺麵包》的烘焙大師。

    我習慣早早躺在床上等著夜夢相尋。這一夜，近凌晨，對鋪了一地的春聯多出點閒情，攤開從創作坊抓回來的一大疊書和信件，最喜歡靖巧在牛年寄來的精巧祝福：「吉羊如意」，吉羊和如意這兩個雙胞胎挺受歡迎的，光看這幾個字就好像搬來一整座崑崙神域，到了羊年，更值得好好慶祝！記得去年歲末，忐忑坐在「肌骨超音波」室外，和一大群部桃人，等著不安侵襲，剛好看到靖巧勾勒2020的年度紀事，《崑崙傳說》三部曲成為要角，在冰冷的醫院裡特別溫暖。

    養慧寄來的書箱，終於有時間拆開來。計畫在中壢和新竹兩個創作坊推動共讀年度童話獎得獎人的作品，除了養慧新書，還有一本可愛的地精小矮人，英文版，新年度竟加入英文閱讀計畫，兒文所的記憶湧回來，我讀英文書超級慢，印象最深刻的就是Bruno Bettelheim，讀到天長地久。

    寫春聯這一天，許許多多有趣的事，把心都洗淨了。日後每一次春聯照眼，都將益加想念，關於一些人，一些歲月……，一如浮雲悠悠，這樣遙遠，卻又這樣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