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10 14:33:23小蟹子

老媽的新家

                                 1. 阿母

    老媽,只要聽到輕輕響起的這兩個字,很甜蜜。心裡藏著一個小小的願望,很想很想偎在她身前,甜甜蜜蜜叫一聲「老媽」,可惜來不及,那時我太小、她還太年輕。

    我都叫「阿母」。阿母,阿母,童年的我們,就這樣傻裡傻氣地享受著自由和安全,一直到流蕩飄零的青春時日,我仍然常常夢見,我的阿母。劇情大綱非常相似,背景也許有些差異,時而清晨黃昏,時而白日黑夜,回到阿母幾乎看不到微笑或悲傷的淡淡表情裡,藏著說不完的溫暖,如一張佛的臉顏,無論寒暑晴雨,我們的相見時間都很短,我總是戀戀難捨地把阿母放進我的鉛筆盒裡,或者是大衣口袋。

    每當在忽然打開鉛筆盒時看見阿母,或者在冷冬裡把手伸進口袋,觸碰到阿母時的那種暖,會讓我浸漬在說不清的情意牽纏裡,悵悵醒了過來。

    這就是我生活裡的寧靜暗流,沒有人知道。

    沒有人知道,我一直怕黑,黃昏前我喜歡把燈點得亮亮的;沒有人知道,高中通車時頭前溪鐵橋垮下,所有的人都換公車去了,我沒有錢,阿姨除了替我辦一張公車月票,不曾給我半毛錢,我坐在黑夜裡,看無從逃躲的黑暗吞吃了我,緊緊地掐住手心,很孤單,很害怕,但是我得一直坐一直坐在沒有人的火車站,直到鐵軌修好。

    沒有人知道,阿姨習慣找五人相互輪替連夜打牌,有人想休息就推了深睡中的我,要我讓床給全身煙味的「牌咖客人」瞇一會,我並不想等這些帶著臭味地被舖空了再回頭睡,只在儲儲室準備一個小窩,睜著眼睛想,長大以後我一定要創造一個世界上最溫暖的被窩;沒有人知道,直到我念大學時還會尿床,永遠不走地下道只走風涼涼的天橋,任何時候有陌生人擦肩磨過我的臂,時間許可,我一定急急回家沖個澡。

    沒有人知道,中學時我長大了,沒人告訴我,世界為什麼變成血腥的紅?我害怕地找姊姊:「我受傷了,一直流血!」害羞的姊姊啐了聲「 袂見笑」就躲起來,我不敢睡,驚慌失措地擦了一夜的血,直到第二天上學,才被同學拉進洗手間親自「示範教學」,理解自己很正常,並沒有得了小說裡搭配可歌可泣的愛情時自然相隨的絕症,只是一輩子天崩地裂地承受疼痛。我常常痛到慘白著臉,連老師都勸我請假回家休息,只是,我得半蹲在家門口等好幾個小時,瘋狂想像著,我渴望洗個熱水澡,渴望躺一下,渴望喝一杯熱開水,我得這樣連續疼痛幾個小時,直到在老爸下班前十分鐘,阿姨打牌回來。

    「給我一把我們家的鑰匙,好嗎?我真的很痛!」年輕的我,這樣悲憐哀告。阿姨冷著臉:「我知道你是裝的,因為家裡的孩子你最壞,你想向你老爸告狀。」

    沒有人知道,無從假裝的我,這樣痛了幾十年,有時候看近在身邊的妹妹熟睡著,我像童話故事裡的壞巫婆,瘋狂忌妒那張無愁的睡容,激動地搖醒她:「起來,起來!我這麼痛,你怎麼還可以睡得這麼好!」

    沒有人知道,單身的我進手術室或進產房,都是為了摘除子宮肌瘤。曾經,聽朋友抱怨媽媽輕率:「這世界上誰沒喝過白鳳丸雞湯?我媽媽最懶,竟然叫我直接吞,再喝白開水了事。」

    「我啊!我沒聽過白鳳丸。」我笑著答。那天晚上,我查著Google頁面,渴望看看白鳳丸長甚麼樣子?光想起來都有點傻氣。哇,成長路這樣艱難,顛顛簸簸,終於也走完了,能夠長大,有機會做一個大人真好!也只有這樣的我,才知道世間艱難,我們誰都沒有更好,也沒有更壞,漫長的一生也許不容易「和解」,但可以「理解」。

    「長大」對我來說,最美好的就是不需要再用那麼尖銳的「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堅強,來包裝「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愛,永遠都覺得不夠」的荏弱,稍稍可惜的是,是不是因為沒那麼依賴了,也比較不容易夢見藏在鉛筆盒或大衣口袋裡的阿母。

2. 兩清

    考大學時,一知道畢業後我放了一兩個月的溫書假,阿姨立刻邀老爸去日本長住兩個月,把整個大家庭的煮飯洗衣丟給我。考上研究所時,老爸說:「跟阿姨說一聲吧!她會包個紅包替你慶祝。」

    「我會說啦!只是你太不了解你老婆。她一毛錢也捨不得給我阿母的孩子。」父親讀不出我笑容裡的悽然。愛情讓人目盲,他看不見真相。打從一考上大學,我踏進家教中心,確定要求:「我要接國三英數理化。」

    「中文系?國三英數理化?」在承辦人員的質疑中,我堅定地走向越來越華燦的走秀場。從第一次領到家教費那個瞬間,忽然這樣確定,啊,這就是生存的尊嚴!我分期訂了當年極為轟動的時報文學經典寶庫、錦繡美術館,趕雲門舞集、雅音小集,以及當時在台灣剛剛興起的各種人文表演,好像打開了一扇門,走過去,就叫做「生活」。

            從台北第一次回家,阿姨說:「沒打電話回來,家裡怎麼會有你的飯?」此後我總是先在路口「浩成」小攤吃碗麵才回家。後來,三姊夫通知我,小攤買房子搬家了,因著心底的一小點眷戀的小火焰,我還繞進小路尋找「浩成」,仿如拜訪我的青春。

    父親往生後,阿姨嚇得不得了,深怕自己孤獨終亡。孤獨是一種蠱,種在她的身體裡不曾稍離。嫁入黃家幾十年,無數次進出醫院,身邊環繞著我們熱鬧的兄弟姊妹,照護,陪伴,說笑,任何一個護士羨慕她命好,她總是急著爭辯:「那是我先生的兒媳子孫,不是我的。」

    在她心裡,只有錢是真的。父親自台肥簡任十級退休,沒有終身俸、沒有18趴,就是為了填滿她「給我錢給我錢一切有我打算」的錢坑。她有個親生女兒,所有的對話重心都放在「給我錢」。到最後二姐都逃著躲著不敢接電話,直到臨終前,電話響了一次又一次,最後的聯繫,也都落空了;告別式時,她的家族到得很少,幾乎全都是「她丈夫的」浩繁家族陪她走過最後哀榮。

    生命的流動和曲折,總是這樣讓人感慨,誰也想像不到,最後為阿姨送終的唯一女兒,是我這個「十幾年來不再和她對話」的異質存在。聽到阿姨生病到僅剩三十幾公斤時,我心一跳,確信「時間到了」,我太多朋友和家長都在體重驟減時說再見。和大嫂一家奔赴醫院,阿姨收養的兒子,「她丈夫的」媳婦、孫子、孫女,以及我這個「女兒代表」,繞在她身邊,沒有孤獨,總算圓滿終老。

    後來我生了近兩個月的病,疲倦著,感冒始終不能痊癒。朋友說,周六上了一整天課又長途奔波,當然扛不住;我在「病去如絲」的流光碎片裡,感覺身體裡的寂寞酸楚,隨著疼痛病苦在慢慢清理。直到阿姨離開前,都不知道自己罹患腫瘤,只把淋巴結塊數算成無邊無涯的投訴:「這都是你老爸年輕時候打我的!你看,到現在還腫成這樣。」

    不知道多少年了,每一天每個瞬間只要身邊有人,她都在哭訴。老爸常說︰「汝阿母尚愛笑,伊的笑聲,把所有的煩惱鬱卒都笑走了;汝阿姨不是,伊若入來,厝裡的笑聲就沒有了。」只是,他們誰也離不了誰,就這樣相互投訴了一輩子。

    深怕以後黃家祖先欺負她是小三,阿姨急著先買靈塔,但她誰也信不過,到最後沒人找得到她的存摺權狀;二姐還是把她送進老爸身邊,位置比阿母靠得更近。我才憂悒疼痛著,怕阿母受委屈,不確定黃家祖先會不會替阿母說個話?沒多久,她的養子又遷走牌位,說那是他的母親,請我們把老爸留下的老家權狀寄給他。

    阿姨走了,沒人知道那飄飄搖搖的浪子會繼續照顧她多久?阿姨一生最恐懼的孤獨,靜靜潛伏,像來不及拔離的蠱。老爸和阿姨這一路走來的愛恨糾纏,算不算結束了?阿姨在我生命裡鋪天蓋地灑下的悲傷,算不算兩清了?                                         3. 老媽

    母親節一早,從信箱裡拿出報紙。咦?國語日報和文化部合作的小綠芽寫作講評,植物書寫第一篇〈想飛的心,寫出純真、智慧和深情〉,剛好在這美麗的日子推出了!

    在全球病毒失控、疫情蔓延時,還有機會,讀書,寫字,安安靜靜地沉下心來,感受日月、仰望雲天,呼吸這風、這雨、這欣欣向榮不斷掙脫了冬寒綑縛的春日甦醒,看樹看花看葉看草,成為「安定自己的心」最自在的心靈旅程,並且在大自然豐沛的生命力中,讓我們感受到一種不受侷限的飛揚熱情,足以打破任何困頓和恐懼。

    2017年血栓住院後,2018年初又失去父親,我很想在2019年按個「Reset」鍵,讓日子能夠溫柔流過。年初策劃「小說拾光」寫作會,和一群志同道合的夥伴,回航到我最至愛的小說;隨著阿姨離開,梳理潛意識裡很少面對的「結」;2020年,該是恩怨兩清的最佳時刻了。

          去年農曆八月一日訂了新居,一邊打包,一邊寫從《山海經》演繹增生的「崑崙山」三部曲。從小到大,我最怕聽鬼故事,卻特別喜歡那些仙靈獸妖。《山海經神獸樂園》快出版了,從小開明莽莽撞撞的學習和闖禍,走進英招花雨、白澤獻圖、盤古創世、水火大戰、女媧補天這些有名的傳說,跟著無數個逆轉宿命的英雄抗爭,燭龍、應龍、蚩尤、夸父、刑天……,慢慢再領略皷的悲傷、帝江的幸福和欽原的園藝,在混亂災難中,感受到簡單的美好,越覺得天地寬闊,世界沒有「標準答案」,只要自己開心,就能找到真正的神獸樂園。

  第二部《崑崙山妖獸奇案》正在進行插畫。來不及等到小開明長大,突然的意外,讓他學會照顧比他更脆弱的孩子。靠著夥伴的支持、永不放棄的勇氣,以及在逆境中一次又一次的淬煉,抽絲剝繭,解開藏在遠古傳說裡的矛盾,靠自己的力量,為大家創造出安居樂業的新希望。

  接下來,六月底以前,必須完成第三部《崑崙山靈獸轉生》,長長的書桌上,堆著一本又一本《山海經》注疏、畫冊、圖錄、神話、傳說……,還有更多有趣又有意思的生命任務,突現出各種不同的人生選擇,完成各自不同的「生活作業」。

    難得的假日,必須盡快完成的稿件,一個字都還沒寫,卻開心地拿起相機,拍起了「老媽的新家」。遷新居,先幫老媽換新框,再找個視野寬闊,讓人保持好心情的舒暢「貴賓座」,老媽平常工作量極大,好不容易得閒,喜歡躺在涼椅上吹吹風,聽兄弟姊妹們「練話」,我們家的孩子講話都很好笑,可能是因為這一脈相傳,我們沒有太大的物質慾望,只覺得好風好日說說笑話就是好日子。

    挑選了好景觀,最好可以靠近我日常最常活動的地方。我起得早,通常九點以前就躲進書房打開電腦。開始一天的工作以前,先和老媽打個招呼,當然是全世界最棒的「內外加工大力丸」!年輕時我寫過一篇〈一生最愛的人〉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297756274/#795159,簡單勾勒母親短暫又深情的一生,每隔一段時間,就喜歡安安靜靜再讀一遍她的人生,安然自在,了無遺憾,就像無數次在我腦海裡刻劃出來的「我喜歡的樣子」。

    日子過著過著,如清風拂過。我現在不曾掐手心,不太怕黑,也不需要在黃昏前把所有的燈都點亮,雖然很少在鉛筆盒和冬衣口袋裡觸碰到阿母,不過,每天一起床走出房門,光一聲:「老媽,早啊!」

         老媽的溫潤活力,把這一天需要的能量包,充得飽飽的。老媽從來不抱怨,所以,幸運的我們,分得了「安然自在,了無遺憾」這種全世界最棒的遺產。

    「天寶啊真沒天良,放這大陣是欲安怎?」以前姑姑替她抱不平。她回家後淡淡說「汝阿爸人真正好。又不是伊尪婿,罵什麼罵?」

    那是她一生最愛的人,沒有怨懟,只有甘願和祝福。我喜歡寵著老媽,陪著她原諒我那任性的老爸一輩子的飛揚縱恣,陪著她相信「尪婿才情,他始終是我一個人的。」

    老媽的新家,還差老爸的照片。屋子很小,當年告別的老爸遺像超級超級大,實在沒地方掛,等老爸流浪的心安定了,確定這世間再也沒有比老媽所付出的還要更精緻的愛情,就可以重新裝裱為老爸畫的素描,和老媽的尺寸一樣大,兩個人一起在最美的景觀房,看看風景,吹吹涼風,真的是一生一世一雙人,應該就是老媽最喜歡的母親節禮物。

    在他們的神仙歲月裡,偶而抽點時間,陪我寫寫作業,那就更好了。 

美好生活 2020-07-29 18:0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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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媽」和「阿母」。 2020-05-10 15:25:03

「老媽」,甜甜的。
「阿母」,苦苦的。
「母」這個字非常象形。躬身挽臂俯首哺乳的樣貌,畫盡了一個女人所能擁有的全部溫暖與付出。
值得反覆咀嚼的是「阿」這個字。字模用「可」做基礎,神桌邊的渴求,如果加一個「欠」字,如呵欠般把氣息拉得長長的,向神靈企求,就成了「歌」字。
把悠長的吟詠換成了「阝」(阜),閒情壓縮了,全都變成了守護和忐忑,在山凹處,等著一絲絲光亮,在每一個命運敲門時無從避讓地期盼、哀懇,把人縮得小小的,世界很大,「阿」地一聲,就盼著願望實現,孩子一定要好好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