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爐,最後的悲歡
2019年1月17日清晨七點,在苗栗這個父親住了半生的家,舉行退神及祖先牌位南遷儀式後,父親和歷代先祖將遷回高雄旗津,完成進塔安座,漂流過台灣東西南北,我們又將陪父親回到高雄。
1. 這麼快,就是一年
1月5日,父親「對年」前的週末,家族提早進行祭祀,沒有法師的頌經儀式,只有全家四代出席34人的寧靜致敬。創作坊有課,趁著課間縫隙,在家人社團看第三代聚寶盆般不斷冒出來的照片,豐盛的菜餚,親密的笑臉,以及會後一起到福星山公園、功維敘隧道和懷舊老樹間散步、閒話,大夥兒降低了幾歲勉強擠進「40/30/20/10」俱樂部的說笑,並且開始計畫著2019年的家族旅行,讓人覺得未來充滿希望,第三代將帶著第四代,用他們自己的方式,找出共好的方向繼續往前走。
1月10日,狗這年的農曆12月5日,想著雞那年的農曆12月6日,我們失去父親。這麼快,就是一年,所有雞飛狗跳的疼痛和傷痕,都滿週年了,家人在燒金紙時哀痛不已,用斥責來掩蓋悲傷:「你寫那甚麼文章?所有不堪的,你為什麼不敢寫?」
「我沒有不敢,只是不想。」我還是堅持,也期盼每個人都能記得:「我只想留下美好。這每一件美好的事,都是真的!最後,我們都得選擇自己的人生劇本,繼續往前走。」
我想起小時候,看大哥、二哥和爸爸一起買了苗栗這個家,二哥還挑過起屋的橫樑;父親選了超漂亮的烏心石打造大通鋪,在我們還很小的時候用薄薄的木板隔成兩間,大家習慣說笑著回憶起我的童年舊事,夜裡很熱,聽到隔壁傳來的電扇聲,想著原來開電扇了又安然睡去;我記得母親種下的花樹,以及我們吵吵鬧鬧地在傍晚鬧翻了天,直到老媽忍不可忍被罰跪時,我們嘻皮笑臉,等著最遲五點十五分,老爸一到家就會叫我們起來,老媽的人生又將繞著為老爸端點心、送毛巾、準備開飯的唯一圓心,熱熱鬧鬧打轉。
如果說,我們的命運有甚麼讓人覺得遺憾的,大概是母親離開得早;但是,如果我們的人生有甚麼最值得驕傲的,同樣也是母親留給我們的精神。所有堪受與不堪受的哀痛發生,我們從來沒有看過她抱怨,她總是笑,一直到成長、成熟,人間的痛苦開始磨蝕自己以後,才越加敬佩,她怎麼能夠在每件磨難發生時還能夠笑?
二哥最像老媽,和老媽的感情也最深摯。也許這就是人生的天平,和老媽糾纏的情緣太深,在天平的另一端,和老爸就顯得情緣疏離,他付出了很多心血,始終沒有得到應得的肯定,直到送走老爸時他頹然痛哭:「阿母,我沒有辜負你的交代。」
謝天謝地,我們可以像到母親!還要謝天謝地的是,即使那麼容易傷春悲秋的老爸常常掉眼淚,我們還是把對母親的愛與承諾,專注在父親身上,幾十年來讓他順心任性地過了一輩子。我們很慶幸,沒有辜負母親的交代。有一年,爸剛出院,我接他到陽光山林休養,他起得早,我們找退休的大姊和大姊夫作陪,早早出門去遊山、玩水、泡溫泉,專心找符合他喜歡的日式料理和高爾夫球場午餐,下午再回家睡個午覺,然後傍晚時在山區散步。那個月,光出門吃喝玩樂就吃掉了我的存摺安全線,老爸很開心,專心致志地寫了張「推薦景點和餐廳」,很認真地做了結論:「好,就這幾個地方,等你阿姨來,我們再去一趟。」
於是,一向以「愚忠愚孝」知名於友朋間的我們,又多花了一周吃喝玩樂。朋友問:「你花了這麼多心思,孝順的對象卻不是自己的母親,你會不會很遺憾?」
「還好啦!我老媽總愛說,尪婿才情,這是她最心愛的人啊。」我笑了笑,甘願,就是好日子。老爸很識趣,阿姨在車上自顧自標榜她和老爸的愛情往事,硬要投訴媽媽如何橫在他們之間時,老爸知道小三自以為是的「歷史改寫」,總是最危險的惹火元配子女起火點,趕快翻轉話題:「瞧!車窗外的山色多美!」
是啊!當愛無從依憑時,我們只能看看山色極美,人世間總有一些天長地久的想望。老爸走後,阿姨和我,徹底變成陌生人。我所有童年時因為阿姨橫生的壓抑悲傷,也將在父親對年後慢慢打包,揀選著一點點美好,點亮日後的溫暖。
2. 這麼快,就是永遠
1月14日,法師領著我們舉辦「合爐」儀式。難得請下祖先牌位時,我自告奮勇,跑到廚房準備拿一條毛巾擦拭牌位玻璃櫥時,廚房被我打亂,這邊嚷著:「死囝仔,這條抹布擦過廚房,不乾淨啦!」;那邊嚷:「哎呀!這視茶巾,不能用啦,對祖先不尊敬。」;有人建議我拿紙巾,剛拿起一綑紙巾,又聽到有人大喊:「拿小綑的啦!大綑的,廚房很多地方要用。」
忍不住笑,我在我們家以「書生」出名。有一年除夕,我正要掃地時,大哥忽然跳出來說:「我來掃,我來掃。」;有一次,老爸住院時排泄失禁,臭味一沖出來,我從東翼病房「逃」到西翼病房,非常崇拜地對大哥說:「二哥好偉大啊!他就在病房幫老爸換尿片。」大哥超妙,輸人不輸陣地說:「如果是我在那裡,那就是我的事啦!」
這樣百無一用的我,在祖先合爐時,負責這麼重要的「最後的清洗」,三姐在旁邊說:「你要加點水。」還不放心地指指這裡、又指指那裡,深怕我漏掉了一些些灰塵。好想留下母親牌位,法師說,還是要化掉,啊,這世間好多好多的捨不得,我們都留不住。拜三牲時,法師指正我們:「雞要放中間」,大家開始回想,以前拜拜時都是雞在中間,到底是誰說「豬肉最大」,我們才把豬肉擺在中間的呢?想了老半天,四哥說是老爸,嗯,真有「天寶風範」,老爸總是這樣,無論對錯,只要他說的就佔了理。
三牲祭祖後,第二輪儀式必須請父親回來,大哥擲茭三次才聖杯,我們都心有靈犀,這也是「天寶風範」吧?老爸一向習慣當老大,這下子登了仙籍,在一大群老祖宗前當小小輩,還是要有一點點適應時間。合爐時,大哥端著老爸牌位,四哥一次就聖杯,大嫂說:「是怎樣?」很簡單啊!老爸已經適應、接受了,從他的香爐舀了一匙香灰和進祖先香爐裡,拌了拌香灰,父親加入黃家家祖聯盟,我們要學會慢慢放手。
仿如曲終人散前說不盡的眷戀,我們抱了各種金銀紙,以及一個小冰箱大的紙箱,裝滿了子孫手摺的元寶,在院子裡邊燒邊回想著以前媽媽喜歡念的「咒語」。把酒灑在地上倒個圈,代表圓滿,唸著:「彥一個圓,大賺錢,賺錢若賺水」;四哥回憶起老媽在殺雞鴨時的祈祝:「做雞做鴨無了時,出世大厝人子兒。」每一個往生的人,留下許多溫暖的音聲容顏讓我們回想,這就是生命延續的美好。
午宴是大哥用操辦年夜飯的盛情在主辦,一趟又一趟採買,我也在他採買中,承情分到超級新鮮的赤鯮和蛤仔,還學會「第一次煮蛤仔湯就上手」。家裡只有我一個人沒結婚,滿桌的菜餚,特別被大哥「點名」讓我自由揀選好菜打包,燻雞、炸蔬菜、雞捲、花枝丸……四嫂還送了我透抽;三姊特別買了蘋果,祭拜後矚我帶回家,十幾年不曾對話的阿姨,忽然拍了我的手交代:「別忘了那一袋蘋果。」,讓我嚇了一大跳。
這一份又一份禮物,就是生者在疲倦重複的現實生活中,相互祝福的牽繫和溫度。這個充滿我們成長故事的家,這個裝填著說不完悲哀和歡喜的記憶舞台,這個和所有習慣在衣櫥中藏著骷髏的任何家庭一樣,在美好中堅忍著無限悲憐的龐大家族樹,從父親開始,延續到第二代、第三代,在第四代來不及徹底融合以前,即將撤離出我們的生活真實。
3. 這麼多難忘的悲歡
我們這個家族,源自高雄,父親中年後落腳苗栗,慢慢地,第二代兄弟姊妹幾乎都在北部開枝散葉,只有二哥,一個人回到高雄,在大家嘻嘻鬧鬧著過日子時,他特別孤單、特別嚮往著家族熱鬧,卻又在熱烈付出中落空。合爐這天遇到週一,剛在拼事業的第三代請假不易,二哥的女兒蕙嵐,成為唯一代表。蕙嵐送二哥回苗栗,用「深藏不露」四個字來形容二哥的悲傷,看著二哥糾纏在痛苦裡,所有愛他的我們,也都跟著深深藏著,非常Blue,這麼多難忘的悲歡藏在我們的記憶裡,要如何才能拔除夢魅,收集了足夠的溫度去享有餘生中的喜悅?
祭祖後,廚房裡為了一家大小的午宴忙碌起來,第四代唯一代表小亦菲,走到我身邊牽著我手說:「我們上樓玩吧!」我對小小孩嫩嫩的聲音和軟軟的手指頭,一向沒有任何抵抗力,當然就乖乖跟著上樓。四哥是職業軍人,對孫女兒也有一套軍事教育,二樓神明廳有舒適的和室,亦菲說:「這不是玩的地方,是睡覺的地方。」
過年時整個和室睡滿了男丁,成為幼童強烈的春節印記。走進早已因為我們長大、拆開隔間成為女眷和小孩群擠的烏心石超大通鋪時,我忍不住好奇:「這也是睡覺的地方啊!」亦菲肯定地回答:「那要鋪了棉被,現在可以跳跳跳。」
是啊!不斷的跳跳跳,陪學齡前兒童玩耍,不需要腦力和專業,完全是體力活,我們蹦蹦跳跳,尖叫嘶喊,有時候累得躺在木板上休息,有時候聽孩子爆料:「你看,我跳芭蕾舞,我媽媽會拉起衣服跳肚子舞。」有時候我又編理由休息一下:「我下樓看看開飯了沒?」就這樣玩過河、玩「荷花荷花幾時開」、玩動物百匯,忽然,亦菲說:「我演狗,你當公雞。」
「咦?那還差一隻猴子和桃太郎,我們就可以去打惡魔王。」我開玩笑地玩起〈桃太郎〉的梗,亦菲卻一本正經地指正:「ㄟ,應該先打一魔王,才可以打二魔王吧?」
啊?「惡」魔王變成「二」魔王了!上了堂「對字,多一點感覺」的文字聲韻學。亦菲先物色我妹妹秋玲陪她玩,秋玲遲疑著「這個嘛……」,她竟然懂得:「這就是不要。」哇,幼兒也有驚人的人際智商;後來,她物色到二哥來當她的「一魔王」,常常和丸子打成一片的二哥,站在烏心石床邊手爪一抓,張揚著魔手,亦菲非常鎮定地說:「你不是一魔王,你是大野狼。」
「大野狼來了!」二哥一邊說一邊爬上床時,這下子危險靠近,亦菲提高音量尖聲嚷著:「我打你,你掉下水了,你掉下水了!」
我喜歡跟孩子玩在一起的二哥,我喜歡總是一個又一個纏繞在我身邊不斷找我玩的孩子,我喜歡孩子們在每一次節慶聚會時,洋溢在家裡永遠鬧鬧嚷嚷的尖聲嘶吼和淘氣熱鬧的各種失控。這樣和第三代、和第四代,年年嘻耍,這就是家的記憶。後來,失控的亦菲打歪了日光燈,她小聲地跟我說:「你不要講出去。」
「不行耶!弄壞東西又不處理好,以後就糟糕了。」我大驚小怪的表情,讓她理解到問題大了。她想了想,總算找到解決辦法:「你幫我去樓下叫我阿公。」
「那不行,你想,你阿公比較喜歡你還是比較喜歡我?」我很為難。她終於下定決心,點點頭說:「我」,然後勇敢地下樓,小聲地附在阿公耳朵邊說:「阿公,你上樓,我要上樓才可以跟你講。」
看著這一對祖孫在二樓交換「電器修護秘密」,真覺得這就是我最珍惜的家族記憶切片,每一次聚會,每一個瞬間,都是為了溫暖和延續。
朋友小四「開庭」後繞過來接我,剛好送二哥前往高鐵站。坐上車不久,蕙嵐輕輕啜泣,這是她一年又一年先在苗栗過了小年夜、然後回高雄婆家過大年夜的最後巡禮;二嫂也哭了,這個四、五十人的大家族,那山一樣高的零食、那水一樣川流不息的喧鬧,都將過去了。二哥下車後,小四回顧起那年在我們家過年的舊事:「你們家的過年好熱鬧啊!一家人都愛講笑話,你二哥,可能是其中最好笑的笑話王。」
是啊!我想念這樣的二哥,我想念永遠不會消失的盛宴,我想念早已在文學史中成為典範的大觀園。同樣的,因為這些思念,我也明白,每個人的青春華美都將面臨磨難,讓盛宴永恆的是因為轉瞬即將消失的繁華,而大觀園不能複製的原因,是因為那滿園鮮色終要化成雪地裡光頭、赤腳、折腰的一襲大紅猩猩氅。上了高速公路,小四忽然說:「Spring開刀,沒人開車,載你去新埔小農市集買菜吧!」
買了兩包米,以及兩袋小農青菜。大家族的煙火繁華,所有哀歡浮沉都留在身後,時間一點一滴,我們還是得繼續過著小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