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篝火:音樂、記憶與儀式
秋分日,特別適合懷舊。和小四相熟二十餘年,總想著「多一個人好點菜」,習慣在連續忙碌後一起吃個飯、喝個咖啡,有趣的小物隨手買了相互分享,飲饌和禮物形成緊密相依的聯結。這樣過著、過著,生日時吃個飯、送個小禮,好像也都變成了毫無驚喜的「日常」,直到2017年,小四學琴,秋晚後選一場音樂會慶生,成為新鮮的「狂歡」。
回溯我們一起參與音樂會的起點,應該是從小四接任北律法律文學獎主委開始。毓庭剛回台,推薦他籌辦現場演奏音樂導聆,邊彈邊講,一路從2013走到2014年。
2015年型態一改,換我接手籌辦「當三國遇見古典音樂」導聆,毓庭現場演奏,由我主講,從青春乍現的〈命運對決〉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38934492,經歷三國鼎立的〈光影交響〉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40997178、秋聲搖曳的李斯特〈浮生巡禮〉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43989824,到蒼涼悠咽的俄羅斯〈逐鹿荒原〉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50053134。
這樣一起走過春夏秋冬,到了2016年,《呂紹嘉.楊文信與NSO》的歲末餘響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69261857,擦亮我們參與音樂會的熱情。理查.史特勞斯的《唐璜》,帶著電影趣味;用熟悉的舒曼大提琴協奏曲映襯出康果爾德的大提琴協奏曲,每一年,呂總監總希望讓台灣的音樂土壤突浮出一位很重要、但其實不太被熟識的音樂家;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成為浪漫和古典交盪著的引誘,大提琴成為「並不是刻意、卻又特別熟悉」的悅聽密碼。
就這樣,嶄新的儀式確立了。每一個儀式,和一定的時段、特定的場合,以及價值的判斷有關,人類學家Victor Turner用「liminality」解釋儀式,意味著從一種狀態向另一種狀態轉化的過渡階段,形成一種新的開始;在時間和空間切割中,透過不斷的準備和暗示,讓自己進入和日常世界平行的另一個時空;同時更確認出一種權力關係,儀式裡外,形成兩個世界;慢慢地,很多古老儀式經過世代沿承和發展,變成我們言行舉止的習慣。比如東亞人很愛掩面而笑,會不自覺、下意識的在笑的同時手就擋住了嘴巴,如此無知無覺的自然,已經融入了我們的肉體慣性,最早也是儀式性的禮節;但也有一些儀式,因為和日常生活相去太遠,很難被重複和模仿,所以就固定成了特定的節日、典禮,人們在這些儀式裡故意表演和演繹想像中的角色和故事。
村上春樹說:「儀式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它讓今天和其他日子不同,使此刻和其他時刻有別,因儀式感而起的自覺,使我們文青般地思考生活,重塑出人生的價值與意義,「以為」自己可以透過這些儀式,用心生活,充滿儀式感的各種講究,讓平淡的日子妝點出氣質和格調,有一本書直接就叫做《儀式感:把將就的日子過成講究的生活》。
大部分過子過得很宅的人,都需要儀式救贖。一年365天,數算起這些慢慢累積出來的「儀式」,像深深的生命刻痕,一年又一年累積著,無論如何亂七八糟,「活著」都充滿意義;更像小小的篝火,在荒野中,提供專注和溫暖,bonfire在歐西語源多半由「骨」(bone)和「火」(fire)組成,在微跳的火焰裡,拼卻今生,趕走邪靈……,帶著期待,帶著「明知道並不容易仍然願意堅持」的微光,讓習慣躲在重覆日常的我,越加喜歡擁抱著這樣的信念:「起初只是不經意,然後一年又一年成為傳統。」
2. 大提琴儀式
2017年,約了小四在國家音樂廳「春水堂」晚餐,聽「NSO 總監系列《狂喜之詩》」,主題還是大提琴。深受台灣樂迷喜愛的德國大提琴家楊.沃格勒(Jan Vogler)演出大提琴曲目中的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德弗札克的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藏著叛思和戲謔的普羅高菲夫《古典》交響曲,以及呂總監每年總要拓展閱聽視野的嘗試和努力,超過百人編制的斯克里亞賓《狂喜之詩》和王怡雯新作《卑南慶典》的世界首演。
不知道是偶然還是潛意識,大提琴成為儀式不可或缺的環節。2018年,不小心在國家音樂廳踩到雷,聽了場不是很滿意的大提琴後,叨念著下次米夏.麥斯基(Mischa Maisky)來台,無論如何,都要蓋掉這次的記憶。沒想到,小四生日前,Maisky真的來了!70歲生日巡演,剛好也成為小四浪漫的慶壽音樂會。
回想起來,我是在2015年春迷上Maisky《浪漫俄羅斯》的「無言歌」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69605867。那年創作坊夥伴們集體約在毓庭家讀《三國演義》,我東張西望,想像中音樂總監的家不是應該有一疊又一疊的CD嗎?毓庭準備下載音樂播放時,我極力推薦Maisky,他有點猶豫:「他太甜。」
嗯,他太甜。習慣在專業面前俯首低頭的我,安靜著,直到回家才嘈嘈切切地問同樣很喜歡Maisky、也一樣隸屬於「音樂文盲班」的朋友:「Maisky不是很悲傷嗎?到底哪裡甜?」
我想起學位論文《台灣兒童文學初旅----兒童文學的遊戲性》卷首,對指導教授阿寶老師的回顧:「每一次論文討論,他輕描淡寫的一兩句話,像禪宗對話,總是精確而具體地點出我的問題,我必須花更多的時間,讀個十幾本書消化後才能補足缺隙。」
Maisky很「甜」,也成為我的「參禪公案」。2018年,和小四在國家音樂廳的「樂格輕食」(Allegro)晚餐,壽星遇見男高音波伽利家族莊園,買了好多紅酒,果然非常快板,歡愉的氣氛,很適合米夏.麥斯基的「70歲生日巡演」。生長在前蘇聯的政權統治的米夏,自幼經歷動盪政權與不安定的生活,映襯音樂上的專注,揭漏內心狂放的記憶和情感,以及無盡的詩意和優雅,以「俄羅斯音樂」為主題,搭配離婚後各自離散又重新合作的女兒莉莉.麥斯基(Lily Maisky)的鋼琴和兒子薩沙.麥斯基(Sascha Maisky)的小提琴,果然很甜,裎露了不凡的生命經驗,演繹出時代的曲折與浪漫。
「和我的孩子們共同擁有一個家庭三人重奏組合,是我的夢想,總在我的腦海裡盤旋,今年總算可以跟台灣樂迷分享!」聽米夏·麥斯基的願望,這場生日音樂宴饗,多出許許多多小說般說不完的餘韻。
3. 慶生儀式
2019年,社群回顧跳出兩年前的雪納瑞素描,細細的絨毛,層層遞遞的設色明暗,宛如流光掩翳,預告著在同一天的貝爾琪亞四重奏「貝多芬之夜」。我們在「晴天廚房」小聚,逐步認識國家音樂廳周邊的小餐館,慢慢都成為儀式的一部分,一夜干的分享、可爾必思的童年遙望,像一場儀式,慢慢推遠了平凡日常;我們的音樂故事,從呂紹嘉和NSO開始,小四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是,NSO樂季套票,向呂紹嘉做最後致敬。
這一年,創作坊音樂總監自行購票參與,我們多了個「音樂私塾」,當然,也就開啟了更多的音樂「參禪」課程,先在「鵬博藝術Blooming Arts」(很浪漫吧!Blooming,鵬博,蓬勃怒放)聽毓庭「禪示」,音樂家在「小聲」和「大聲」之間的選擇和展示,成為「撲朔迷離」的暗示;中場休息時,聽毓庭「發功」:「我們的位置聲音有點糊,以這樣傑出的團隊,不太可能發生,等一下換個沒人的位置,可能會比較好。」
「有點糊?是嗎?會嗎?」哇,這真像音樂漫畫裡常常描繪的「特異功能」,我的專業焦慮症發作,立刻向小四尋求「同盟」:「你說ㄌㄟ?你聽到很『糊』了嗎?」
「嗯,我剛聽了馬勒,四重奏比較單薄。」小四說完,我又忍不住讚:「第三樂章不是很棒嗎?簡直像蜂蜜色的小河緩緩流動,幾乎可以切割空氣,成為一塊、一塊可以自行享用的宴饗。」
「第三樂章比較慢,確實表現得很好。」毓庭又加上專業「導聆」:「第一首Barber的弦樂慢板作品11,確實很完美,第二首快的地方可惜了。」
「巴伯是我的睡前音樂耶!現場的精緻細膩,真不該用來睡覺;第二首貝多芬e小調第八號弦樂四重奏作品59之2的音色,比CD亮呢!是不是因為他們來自東歐,對陽光特別嚮往?」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冒出來以後,我發現在專業之前「禁聲」的恐懼在下降,音樂總監的調教,果然在很有耐性中慢慢提高了「庶民」的好學精神:「音色的亮和暗,可以因應力道調整。」
「可能他們剛下飛機,太累了。」小四涼涼一句,真是太有氣魄了!毓庭在年初時聽了貝爾琪亞四重奏,從橫跨初期、中期、晚期三個階段的貝多芬絃樂四重奏中的第3號、第11號與第15號,聽見世界大同的理想,特別感動,誇起主辦單位:「這一次是因為韓國巡演因故取消,鵬博藝術找到時間縫隙,特別商議演出。」
這麼難得的機會,好可惜啊!還有好多票沒有賣出,多希望所有愛作夢的人走到最後,都能看見夢想怒放。負責人徐鵬博在〈建立自己的喜好與品味,打破生命侷限的關鍵〉http://mypaper.pchome.com.tw/joyhi5877/post/1379047101中提出:「認知到自己喜歡與不喜歡的類型,跟演奏的技巧好不好、音樂家有得過什麼獎、夠不夠有名氣,一點關係都沒有;在心裡梳理出喜歡與不喜歡的理由,就能在聆聽古典音樂過程中,建立自己的品味。」
我們就這樣透過慶生儀式,一點一滴,擁抱著各種我們喜歡或不喜歡的記憶。
4. 人生儀式
我們的慶生儀式,從大提琴拓展到四重奏。「貝爾琪亞四重奏」的貝多芬之夜,從Barber抒情的弦樂慢板開場,跨進貝多芬作品59之2,忽然爆出急促的不和諧,「他聾了!」這想法如汽水泡沫冒了出來,一種難言難忍的悲苦,舖天蓋地傾下,奇異的是,跟著全程四個樂章,不是感傷,也不是積極奮鬥,只覺得溪流、森林、日月漫漫,透明的空氣被裁剪成各種幾何塊面,嘴角一直呈現不自然的「微笑弧形」,不算真的很開心,卻從心裡湧出一種力量,一定要微笑!唇邊的一抹弧線,在三十幾分鐘裡漫長拉鋸,第三樂章形成柔軟的流淌,讓人印象深刻。
下半場是柔軟的貝多芬升c小調第14號弦樂四重奏,作品131。不知道是不是充分休息後熟悉了這個環境,來自波蘭的中提琴家赫雪勒斯基,變得超有戲,和大提琴之間緊密的呼應往來,讓人不斷想起《濃情四重奏》。和上半場清楚切割的四個樂章比起來,違逆弦樂四重奏曲常規的連續精煉,毫無間斷的40分鐘,在展現自己同時也得配合全體,大提琴家雷德林閃閃發亮的皮鞋和第一小提琴華麗的花禮服,變身搶色的人生演奏。這時,更覺得融在群體裡毫無瑕疵的法籍第二小提琴家沙赫(Axel Schacher)很厲害,完全沒有電影《濃情四重奏》裡的壓抑急躁,不慌不忙,襯出天寬地朗,表現出他的信仰:「弦樂四重奏是唯一一種合奏型式,有時候會讓你這一刻還在整個結構的最前方,下一個小節你就必須完全消失。你在這一秒還是主角,而下一秒可能就要立刻隱身到最後方。要做到這件事並不容易,尤其在一組四人個性完全不同的團體之中。」
自由的荒原獨奏,還是在精緻文明中安靜隱形呢?這是音樂的天問、電影的省思,也是我們每一個人一生摸索的生存命題。團員原始發起人第一小提琴Corina Belcea說:「四重奏的生活不只是音樂的冒險,也是人性的冒險----而且是高難度的,它是一個長久累積的過程。」
毓庭解釋,四重奏的團名常常因應作曲家,像「阿班.貝爾格四重奏」、「阿瑪迪斯四重奏」、「包羅定四重奏」、「倫敦海頓四重奏」……,他們可以因為專精一位作曲家的作品而崛起,但也常常受到限制;有時,四重奏團名以城市或當地大音樂家為主,像「卡薩爾斯四重奏」、「福爾摩沙四重奏」、「柏林愛樂四重奏」,或者以姓氏為名,像「瓜內里四重奏」、「貝爾琪亞四重奏」。
來自羅馬尼亞的,在1994年集結倫敦皇家音樂學院的同學組成「貝爾琪亞四重奏」,至今25年,只換過一次團員,默契十足。他們演出的名琴大有來歷,第一小提琴,瓜達尼尼Giovanni Battista Guadagnini1755年製;第二小提琴,呂波Nicolas Lupot1824年製;中提琴,阿瑪蒂Nicola Amati約於1670年製;大提琴,戈弗里勒Matteo Goffriller於1722年製。本來超羨慕這四位團員,退休後賣琴養老,就可以過著悠閒的黃金歲月,音樂總監很快潑了冷水,這些名琴多半都由基金會贊助,很難據為己有,啊?即使沒有所有權,和最棒的琴一起走過美好的演出歲月,也算是好消息吧!。
靜美的夜走到最後,安可曲是作品135, 第3樂章,非常慢的緩版,如歌且寧靜。貝多芬有編號的作品到138,但135才是最晚的一首創作(完成於1826,他過世前一年),136~138把比較早的作品也編進去。Corina Belcea說:「貝多芬弦樂四重奏是我們一輩子的功課,愈接近它們,愈感到深不可測以及源源不絕的能量。我們為貝多芬說話,同時也說了些自己的話,每當我們演出貝多芬晚期樂作,都會感受到音樂本身原來如此偉大,人類在音樂面前竟是如此渺小。」
在音樂面前,我們這樣渺小,所以更加珍惜,這個片刻,靠近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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