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23 15:29:43小蟹子

秋深篝火:音樂、記憶與儀式

                        1.   救贖儀式

    秋分日,特別適合懷舊。和小四相熟二十餘年,總想著「多一個人好點菜」,習慣在連續忙碌後一起吃個飯喝個咖啡,有趣的小物隨手買了相互分享,飲饌和禮物形成緊密相依的聯結。這樣過著過著,生日時吃個飯送個小禮,好像也都變成了毫無驚喜的「日常」,直到2017年,小四學琴,秋晚後選一場音樂會慶生,成為新鮮的「狂歡」。

    回溯我們一起參與音樂會的起點,應該是從小四接任北律法律文學獎主委開始。毓庭剛回台,推薦他籌辦現場演奏音樂導聆,邊彈邊講,一路從2013走到2014年。

    2015年型態一改,換我接手籌辦「當三國遇見古典音樂」導聆,毓庭現場演奏,由我主講,從青春乍現的〈命運對決〉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38934492,經歷三國鼎立的〈光影交響〉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40997178、秋聲搖曳的李斯特〈浮生巡禮〉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43989824到蒼涼悠咽的俄羅斯〈逐鹿荒原〉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50053134
         這樣一起走過春夏秋冬,到了
2016年,《呂紹嘉.楊文信與NSO》的歲末餘響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69261857,擦亮我們參與音樂會的熱情。理查.史特勞斯的《唐璜》,帶著電影趣味;用熟悉的舒曼大提琴協奏曲映襯出康果爾德的大提琴協奏曲,每一年,呂總監總希望讓台灣的音樂土壤突浮出一位很重要但其實不太被熟識的音樂家;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成為浪漫和古典交盪著的引誘,大提琴成為「並不是刻意、卻又特別熟悉」的悅聽密碼。

    就這樣,嶄新的儀式確立了。每一個儀式,和一定的時段、特定的場合,以及價值的判斷有關,人類學家Victor Turnerliminality解釋儀式,意味著從一種狀態向另一種狀態轉化的過渡階段,形成一種新的開始;在時間和空間切割中,透過不斷的準備和暗示,讓自己進入和日常世界平行的另一個時空;同時更確認出一種權力關係,儀式裡外,形成兩個世界;慢慢地,很多古老儀式經過世代沿承和發展,變成我們言行舉止的習慣。比如東亞人很愛掩面而笑,會不自覺、下意識的在笑的同時手就擋住了嘴巴,如此無知無覺的自然,已經融入了我們的肉體慣性,最早也是儀式性的禮節;但也有一些儀式,因為和日常生活相去太遠,很難被重複和模仿,所以就固定成了特定的節日、典禮,人們在這些儀式裡故意表演和演繹想像中的角色和故事。

    村上春樹說:「儀式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它讓今天和其他日子不同,使此刻和其他時刻有別,因儀式感而起的自覺,使我們文青般地思考生活,重塑出人生的價值與意義,「以為」自己可以透過這些儀式,用心生活,充滿儀式感的各種講究,讓平淡的日子妝點出氣質和格調,有一本書直接就叫做儀式感:把將就的日子過成講究的生活

    大部分過子過得很宅的人,都需要儀式救贖。一年365天,數算起這些慢慢累積出來的「儀式」,像深深的生命刻痕,一年又一年累積著,無論如何亂七八糟,「活著」都充滿意義;更像小小的篝火,在荒野中,提供專注和溫暖,bonfire在歐西語源多半由「骨」(bone)和「火」(fire)組成,在微跳的火焰裡,拼卻今生,趕走邪靈……,帶著期待,帶著「明知道並不容易仍然願意堅持」的微光,讓習慣躲在重覆日常的我,越加喜歡擁抱著這樣的信念:「起初只是不經意,然後一年又一年成為傳統。
                                                       
2.   大提琴儀式

    2017年,約了小四在國家音樂廳「春水堂」晚餐,聽「NSO 總監系列《狂喜之詩》」,主題還是大提琴。深受台灣樂迷喜愛的德國大提琴家楊.沃格勒Jan Vogler演出大提琴曲目中的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德弗札克B小調大提琴協奏曲,藏著叛思和戲謔的普羅高菲夫《古典》交響曲,以及呂總監每年總要拓展閱聽視野的嘗試和努力,超過百人編制的斯克里亞賓《狂喜之詩》和王怡雯新作《卑南慶典》的世界首演。

    不知道是偶然還是潛意識,大提琴成為儀式不可或缺的環節。2018年,不小心在國家音樂廳踩到雷,聽了場不是很滿意的大提琴後,叨念著下次米夏.麥斯基(Mischa Maisky來台,無論如何,都要蓋掉這次的記憶。沒想到,小四生日前,Maisky真的來了!70歲生日巡演,剛好也成為小四浪漫的慶壽音樂會。

    回想起來,我是在2015年春迷上Maisky《浪漫俄羅斯》的「無言歌」http://mypaper.pchome.com.tw/hi5877/post/1369605867。那年創作坊夥伴們集體約在毓庭家讀《三國演義》,我東張西望,想像中音樂總監的家不是應該有一疊又一疊的CD嗎?毓庭準備下載音樂播放時,我極力推薦Maisky,他有點猶豫:「他太甜。」

    嗯,他太甜。習慣在專業面前俯首低頭的我,安靜著,直到回家才嘈嘈切切地問同樣很喜歡Maisky一樣隸屬於「音樂文盲班」的朋友:「Maisky不是很悲傷嗎?到底哪裡甜?

    我想起學位論文《台灣兒童文學初旅----兒童文學的遊戲性》卷首,對指導教授阿寶老師的回顧:「每一次論文討論,他輕描淡寫的一兩句話,像禪宗對話,總是精確而具體地點出我的問題,我必須花更多的時間,讀個十幾本書消化後才能補足缺隙。

    Maisky,也成為我的「參禪公案」。2018年,和小四在國家音樂廳的「樂格輕食」(Allegro)晚餐,壽星遇見男高音波伽利家族莊園,買了好多紅酒,果然非常快板,歡愉的氣氛,很適合米夏.麥斯基的70歲生日巡演」。生長在前蘇聯的政權統治的米夏,自幼經歷動盪政權與不安定的生活,映襯音樂上的專注,揭漏內心狂放的記憶和情感,以及無盡的詩意和優雅,以「俄羅斯音樂」為主題,搭配離婚後各自離散又重新合作的女兒莉莉.麥斯基(Lily Maisky)的鋼琴和兒子薩沙.麥斯基(Sascha Maisky)的小提琴,果然很甜,裎露了不凡的生命經驗,演繹出時代的曲折與浪漫。

    「和我的孩子們共同擁有一個家庭三人重奏組合,是我的夢想,總在我的腦海裡盤旋,今年總算可以跟台灣樂迷分享!」聽米夏·麥斯基的願望,這場生日音樂宴饗,多出許許多多小說般說不完的餘韻。
                                                        
3.   慶生儀式

    2019年,社群回顧跳出兩年前的雪納瑞素描,細細的絨毛,層層遞遞的設色明暗,宛如流光掩翳,預告著在同一天的貝爾琪亞四重奏貝多芬之夜」。我們在「晴天廚房」小聚,逐步認識國家音樂廳周邊的小餐館,慢慢都成為儀式的一部分,一夜干的分享、可爾必思的童年遙望,像一場儀式,慢慢推遠了平凡日常;我們的音樂故事,從呂紹嘉和NSO開始,小四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是,NSO樂季套票,向呂紹嘉做最後致敬。

    這一年,創作坊音樂總監自行購票參與,我們多了個「音樂私塾」,當然,也就開啟了更多的音樂「參禪」課程,先在鵬博藝術Blooming Arts(很浪漫吧!Blooming鵬博,蓬勃怒放)聽毓庭禪示音樂家在「小聲」和「大聲」之間的選擇和展示,成為「撲朔迷離」的暗示;中場休息時,聽毓庭「發功」:「我們的位置聲音有點糊,以這樣傑出的團隊,不太可能發生,等一下換個沒人的位置,可能會比較好。」

    「有點糊?是嗎?會嗎?」哇,這真像音樂漫畫裡常常描繪的「特異功能」,我的專業焦慮症發作,立刻向小四尋求「同盟」:「你說ㄌㄟ?你聽到很『糊』了嗎?」

    「嗯,我剛聽了馬勒,四重奏比較單薄。」小四說完,我又忍不住讚:「第三樂章不是很棒嗎?簡直像蜂蜜色的小河緩緩流動,幾乎可以切割空氣,成為一塊、一塊可以自行享用的宴饗。」

    「第三樂章比較慢,確實表現得很好。」毓庭又加上專業「導聆」:「第一首Barber的弦樂慢板作品11,確實很完美,第二首快的地方可惜了。

    巴伯是我的睡前音樂耶!現場的精緻細膩,真不該用來睡覺;第二首貝多芬e小調第八號弦樂四重奏作品592音色,比CD亮呢!是不是因為他們來自東歐,對陽光特別嚮往?」這些亂七八糟的問題冒出來以後,我發現在專業之前「禁聲」的恐懼在下降,音樂總監的調教,果然在很有耐性中慢慢提高了「庶民」的好學精神:「音色的亮和暗,可以因應力道調整。」

    「可能他們剛下飛機,太累了。」小四涼涼一句,真是太有氣魄了!毓庭在年初時聽了貝爾琪亞四重奏,橫跨初期中期晚期三個階段的貝多芬絃樂四重奏中的3號、第11號與第15號,聽見世界大同的理想,特別感動,誇起主辦單位:「這一次是因為韓國巡演因故取消,鵬博藝術找到時間縫隙,特別商議演出。

    這麼難得的機會,好可惜啊!還有好多票沒有賣出,多希望所有愛作夢的人走到最後,都能看見夢想怒放。負責人徐鵬博在建立自己的喜好與品味,打破生命侷限的關鍵http://mypaper.pchome.com.tw/joyhi5877/post/1379047101中提出:「認知到自己喜歡與不喜歡的類型,跟演奏的技巧好不好、音樂家有得過什麼獎、夠不夠有名氣,一點關係都沒有;在心裡梳理出喜歡與不喜歡的理由,就能在聆聽古典音樂過程中,建立自己的品味。

    我們就這樣透過慶生儀式,一點一滴,擁抱著各種我們喜歡或不喜歡的記憶。
                                                           
4.   人生儀式

    我們的慶生儀式,從大提琴拓展到四重奏。貝爾琪亞四重奏」的貝多芬之夜Barber抒情的弦樂慢板開場,跨進貝多芬作品592,忽然爆出急促的不和諧,他聾了!這想法如汽水泡沫冒了出來,一種難言難忍的悲苦,舖天蓋地傾下,奇異的是,跟著全程四個樂章,不是感傷,也不是積極奮鬥,只覺得溪流、森林、日月漫漫,透明的空氣被裁剪成各種幾何塊面,嘴角一直呈現不自然的「微笑弧形」,不算真的很開心,卻從心裡湧出一種力量,一定要微笑!唇邊的一抹弧線,在三十幾分鐘裡漫長拉鋸,第三樂章形成柔軟的流淌,讓人印象深刻。

    下半場是柔軟的貝多芬升c小調第14號弦樂四重奏,作品131。不知道是不是充分休息後熟悉了這個環境,來自波蘭的中提琴家赫雪勒斯基,變得超有戲,和大提琴之間緊密的呼應往來,讓人不斷想起《濃情四重奏》。和上半場清楚切割的四個樂章比起來,違逆弦樂四重奏曲常規的連續精煉,毫無間斷的40分鐘,在展現自己同時也得配合全體,大提琴家雷德林閃閃發亮的皮鞋和第一小提琴華麗的花禮服,變身搶色的人生演奏。這時,更覺得融在群體裡毫無瑕疵的法籍第二小提琴家沙赫(Axel Schacher)很厲害,完全沒有電影《濃情四重奏》裡的壓抑急躁,不慌不忙,襯出天寬地朗,表現出他的信仰:「弦樂四重奏是唯一一種合奏型式,有時候會讓你這一刻還在整個結構的最前方,下一個小節你就必須完全消失。你在這一秒還是主角,而下一秒可能就要立刻隱身到最後方。要做到這件事並不容易,尤其在一組四人個性完全不同的團體之中。」

    自由的荒原獨奏,還是在精緻文明中安靜隱形呢?這是音樂的天問電影的省思,也是我們每一個人一生摸索的生存命題。團員原始發起人第一小提琴Corina Belcea:「四重奏的生活不只是音樂的冒險,也是人性的冒險----而且是高難度的,它是一個長久累積的過程。」

    毓庭解釋,四重奏的團名常常因應作曲家,像「阿班.貝爾格四重奏」、「阿瑪迪斯四重奏」、「包羅定四重奏」、「倫敦海頓四重奏」……,他們可以因為專精一位作曲家的作品而崛起,但也常常受到限制;有時,四重奏團名以城市或當地大音樂家為主,像「卡薩爾斯四重奏」、「福爾摩沙四重奏」、「柏林愛樂四重奏」,或者以姓氏為名,像「瓜內里四重奏」、「貝爾琪亞四重奏」。

    來自羅馬尼亞的,在1994集結倫敦皇家音樂學院的同學組成貝爾琪亞四重奏,至今25年,只換過一次團員,默契十足。他們演出的名琴大有來歷,第一小提琴,瓜達尼尼Giovanni Battista Guadagnini1755年製;第二小提琴,呂波Nicolas Lupot1824年製;中提琴,阿瑪蒂Nicola Amati約於1670年製;大提琴,戈弗里勒Matteo Goffriller1722年製。本來超羨慕這四位團員,退休後賣琴養老,就可以過著悠閒的黃金歲月,音樂總監很快潑了冷水,這些名琴多半都由基金會贊助,很難據為己有,啊?即使沒有所有權,和最棒的琴一起走過美好的演出歲月,也算是好消息吧!。

    靜美的夜走到最後,安可曲是作品135, 3樂章,非常慢的緩版,如歌且寧靜。貝多芬有編號的作品到138,但135才是最晚的一首創作(完成於1826,他過世前一年),136~138把比較早的作品也編進去。Corina Belcea「貝多芬弦樂四重奏是我們一輩子的功課,愈接近它們,愈感到深不可測以及源源不絕的能量。我們為貝多芬說話,同時也說了些自己的話,每當我們演出貝多芬晚期樂作,都會感受到音樂本身原來如此偉大,人類在音樂面前竟是如此渺小。」

    在音樂面前,我們這樣渺小,所以更加珍惜,這個片刻,靠近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