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22日父親成仙，一向以父親為核心的家族凝聚搖移動盪，人世間的蕪雜勞瘁才剛開始。我開始胃痛，頭七前一天送到新店慈濟急診，血壓低至40，排除「血栓復發」的危險後，糾纏在胃痛、腹瀉中，照胃鏡、照大腸鏡，不斷出入醫院吃藥檢查也不見好轉，直到八月，停下吃了太久的西藥，回到一直在照顧我的「青田」中醫診所，用熬中藥來慶祝「畢業」，向始終找不到解決方法的肝膽胃腸科告別，這樣就過了一年的2/3。

    幸好有一本又一本的小說，任何艱難時刻，埋在一個又一個無解的人生習題裡，我知道，一切都將過去，我們都是時間的倖存者。

1.  閱讀艱難

    父親離開時，我拿起Elizabeth Strout普立茲得獎作品《生活是頭安靜的獸》，全書改編為HBO電視影集，獲艾美獎8項大獎，一點一滴揭開人與人之間的孤獨、倚賴、背叛與猜忌，人生滿布坑孔，生活是寧靜中赫然現身的獸，我們都在黝暗長廊中，嚮往著一絲絲光亮而匍匐前行。

    這個世界，誰不是艱難掙扎著活下來呢？亞洲第一本獲國際曼布克獎的作品《素食者》，打敗同屆提名的諾貝爾文學獎作家奧罕・帕慕克，以及呼聲很高的中國作家閻連科。三段故事，三種視角，普通上班族、藝術工作者、小型創業人，透過一個崩潰的家人，節奏迅速地層層設色，生活的艱難、自身的無能，以及無論如何都要撐持下去的無可奈何，誰都不能置身度外；再一點一滴揭露逃遁現實的不堪底色。到最後，竟發現誰都有從社會壓力逃脫到「另一個世界」的渴望，最先逃走的那個人反而輕鬆，活在現實裡的人，無論多麼艱難，還得把這不好不壞的日子，繼續過下去。

    對照吳明益2018年入圍曼布克國際獎初審的《單車失竊記》，這是一本極為「用功」的書，用單車、蝴蝶、戰爭這些「深邃的議題」織綴台灣側影，直到最後，厚厚的小說在收尾時終於漾出微細的情意：踩動單車的聲音喚醒了母親，母親對著房間，對著我、或對著某個人說：「這是啥人？騎車的背影那會遐邇像恁老吧？」我聽到這話轉過頭去。她的眼睛裡的潮水漲了起來，然後又靜靜地消退下去。浮光如塵，終於有一種純粹的感動在虛空中盪來盪去。

    讀小說，有時候我們被「深邃的議題」吸引，有時候被「純粹的感動」撞擊。卡爾維諾《困難的愛》在日常奇幻中挑出輕鬆又沉重的情緒；《無聲告白》揭露死亡是最後的求援；《香料情婦》有不得不然得割捨；《聽說桐島退社了》整理從來就不純真的校園混色，酸甜悲歡，無從釐清；最單薄而日常的芥川賞得獎作品《便利店人間》，如寓言般用物化的人來對抗物化，在清淺的生活裡垂釣出人生的深度；伊坂幸太郎《孩子們》和《潛水艇》，在並不完美的現實中塑造出非常有趣的人物典型，讓我們仍然願意，開開心心活下去。

    2018年的話題書《蜜蜂與遠雷》，恩田陸用殿堂般的古典音樂廝殺，「不是零、就是一百」的人生轉折，延續兩周的國際音樂大賽，以及拆解每一首古典音樂行成的繁複意象，構築出獨特的閱讀氛圍，奪得直木賞後，摘下本屋大賞。繞逐在四個背景迥異的鋼琴選手背後，千絲萬縷糾結相生，午後大雨中聽見遠雷，這魔幻逸出的瞬間，讓我們共同感受到，蜜蜂的羽翼，是一個人聽見的微幅；覆蓋天地的遠雷，是無所避讓的共振。不過，蜜蜂王子風間塵，篇幅不多，卻以一種天才姿形，高高地、遠遠地突顯出文字地表，用不可思議的蜜蜂飛行，搧動出遠雷般久久不能褪去的天籟，這些意象非常強烈，角色有點失衡。

    對照起來，更喜歡調音師《羊與鋼之森》，簡單，溫暖，如柔軟的羊毛絲絨，讀起來很安心。音樂元素濃厚的小說，還有中山七里用音樂救贖世界的岬洋介系列《邂逅貝多芬》和被音樂救贖的御子柴禮司系列《恩仇鎮魂曲》。

    春假期間，Spring在驟然面對失明危險的壓力下倉促住院，在連續更換三個病房的顛沛流離間，讀艾加.凱磊的小說《再讓我說個故事好不好？》《忽然一陣敲門聲》，以及在艱難中還能讓人微笑的生活紀實《我絕非虛構的美好七年》，覺得再粗糙的此時此地都宛如天堂，還生出一種難以解釋的信心，有生命的故事，一定會傳承下去。

    記得2017年也是在醫院陪診時，隨手買了麥特.海格《我在地球的日子》，完成這場無限空間的旅程後，轉了個彎，《時光邊緣的男人》回到無限時間的迴旋，如果愛只剩下瞬間的交會，然後得用幾百年去想念和追悔，這樣，我們該如何活下去？主演BBC影集「新世紀福爾摩斯」紅透半邊天的英國演員班奈狄克．康柏拜區（Benedict Cumberbatch），搶在書籍上市前簽下電影版權，宣布將親自製作、主演，劇本由《愛的萬物論》、《最黑暗的時刻》編劇Anthony McCarten撰寫，故事年代長達數百年，現代倫敦的歷史老師、《大亨小傳》年代的爵士鋼琴家、莎士比亞的劇團樂手、航海探險家庫克船長的水手，一會兒在酒吧彈琴，一會兒在太平洋探險，中文版上市時搭配限量書衣，採用英國得獎繪者Chris Riddell授權的BC神韻插畫，從網路紅回真實世界。
 
                             2.  閱讀歷史

    創作坊團隊的閱讀，經常扣住大歷史的整體俯瞰與小敘事的精細鏡頭，把對世界的觀察和期待，慢慢引進學習平台。2017年歲末，愛倫坡終身大師獎得主的英國懸疑小說家Ken Follett繼《聖殿春秋》、《無盡世界》相隔十年後，出版了王橋三部曲的最終篇《A Column of Fire》，描繪1558年的英國，天主教徒與新教徒的衝突一觸即發，皇室與平民間相互鬥爭，考驗著友情、忠誠和愛情，於是在2018年初春，埋在Follett的《帝國之秋》(Fall of Giants)，在君主、民主、貪婪、剝削、陰謀、殺戮、背叛與危險中，顫顫巍巍，形塑了世界的樣貌，大人物與小角色、氣派與破敗、歷史真實與文學虛構，透過幾個家族人物與大時代交織在一起的命運，並置大歷史與小敘事，重新詮釋20世紀初那段變幻迅疾、風雲詭譎的歷史，透過閱讀，建構寬闊的視野，直到我們也慢慢成為歷史。

    到了秋天，這麼個多層次的季節，我們一方面感受到「秋風清，秋月明」的天寬地朗，一方面又難免有「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的微涼，秋天讀書，更需要一點點溫度。和同樣刻劃大人物與小角色的《帝國之秋》相較，Jeffrey Archer的《該隱與亞伯》(Kane & Abel)沒有對大歷史重新詮釋的野心，更沒有透過幾個家族人物與大時代交織在一起的並置，來呈現交響樂章般的恢宏命運，只是簡單地透過兩個人，拉出背後一點一滴不斷在改變的大時代。

    想要打開這本書，一定要挑悠閒的時段。全書543頁，加上好像揹負著《聖經》裡弒親原罪的負擔，看起來很沉重，其實相反，這個故事和聖經裡的該隱和亞伯，一點關係都沒有，透過美國的凱因和東歐的亞伯，雙線扣住歐美時空軸，從主角存活著的1906~1967，兜出俄國革命、美國南北隔閡、兩次世界大戰、戰後經濟蕭條、股市崩盤……，兩個國籍、兩種階層，緊密糾纏出人生的清明與負氣，生命的輝煌與缺憾，人情起伏的嚮往與錯過，強烈的角色刻劃，深入人性的衝突和掙扎，以及電影般畫面強烈的情節推動，讓人愛不釋手，只要湊滿七、八個小時，很快就可以完成一趟驚心動魄的時光旅程。

    一如《光囶傳》，同樣是厚重而可口的歷史小說，全書八百多頁，看起來厚重，實則易讀，小說主角是通俗文化中常見的水戶黃門，亦即德川家康孫子德川光國，因為喜愛「圀」這個字而在52歲時改名；「圀」是由「國」延伸而來的則天文字，具體凸顯「國」不能「或(惑)於圈囿」，應該「顧及八方」，這個字華人不常使用，卻深受日人喜愛。作者冲方丁就讀早稻田大學期間即以《黑色季節》獲Sneaker金賞、正式踏上作家之路，2009首次撰寫歷史小說《天地明察》，獲年度本屋大賞首獎，同時一舉囊括吉川英治文學新人賞、朝日「年度最佳歷史小說」Best 1 、大學讀書人大賞等五大獎項；2012年再以《天地明察》系列作第二部曲《光圀傳》入圍本屋大賞Best10，榮獲山田風太郎賞，呈現出強烈的人物性格、充滿個性的幕府衝突，以及在是與非、光與影、義與不義之間的辯證和抉擇，讀來淋漓暢快。

    曼布克得獎小說《行過地獄之路》，有別於歐陸戰爭，從二戰末期一條暹邏曼北通往緬甸的泰緬鐵路，寫盡戰爭的漫天罪孽和永遠無從觸及的救贖；阮越清《同情者》的視角，在不同國族間旋舞；司馬遼太郎《幕末：十二則暗殺風雲錄》上.下兩冊，呈現了歷史邊界徒勞的參與和惋惜。

    華文小說的網路寫手，也開始穿走歷史，或有巧思、或為翻案。吳蔚的《斧聲燭影》，結合史論和小說還原歷史謎案；王覺仁取法丹.布朗，用《蘭亭序殺局1：玄甲衛》《蘭亭序殺局2：天刑劫》《蘭亭序殺局3：長安亂》，鍛鑄一百多年的歷史謎題，如九連環般反覆拆解；酒徒的《亂世宏圖1：訴衷情》《亂世宏圖2：永遇樂》《亂世宏圖3：點絳唇》《亂世宏圖4：兵車行》《亂世宏圖5：朝天子》《亂世宏圖6：臨江仙》，藉由小人物寧子明，重寫柴榮和趙匡胤的浮沉起落，一方面替柴榮鬆一口氣，一方面惆悵忐忑，趙匡胤收手了嗎？一顆野心的種子如果發芽，如何能夠保證，從此再不增竄？

    馬伯庸從《筆靈》開始，從歷史線索寫文學想像，還看得到粗糙的鑿痕；到了《古董局中局》《古董局中局：清明上河圖之謎》《古董局中局：掠寶清單》《古董局中局：大結局》，個人特色強烈，讓人迫不及待追讀最新的《長安十二時辰》上.下，簡直就是長安古典版的「反恐24小時」，根據長安街坊的貼文，附地圖和GPS定位，趁便改編電玩、拍連續劇，這已經不叫作網路小說，而是一種屬於小說世代的電子化全面更新。忍不住又重看了《風起隴西：漢中十一天》《風起隴西：秦嶺的忠誠》從洋溢著諸葛情懷的慷慨熱血，最後逆轉成諸葛陰謀，十分感傷；《三國機密.》上.下，著眼司馬懿，確實一新耳目，跟著重讀《亂世終結者司馬懿：大陰謀家？國之柱石？真實歷史中的司馬懿！》。
                                  3.  閱讀溫暖

    當科技發展越來越多元同時，紙本閱讀，就成為一種非常浪漫的復古符號。

    到遠方異地，開個小書店，讓心情「Reset」的遙遠呼喚，以各種面貌在不同的人文、地景間復甦。從瑞典北地到美國偏鄉的《小鎮書情》；塞納河畔為了拯救受傷靈魂的水上文學藥房《巴黎小書店》；以及滑稽諷諭、充滿法式靈療的《說書人和他的閱讀處方箋》，像古老的吟唱詩人，傳承著一個又一個仍然相信愛、相信依賴、相信溫暖與美好的消逝年光。

    日系小說都帶著點回歸慢調的療癒情懷。《山茶花文具店》描繪源自江戶時代專為將軍正室與側室代筆書信的代筆人，舉凡紅包袋、招牌、獎狀、店家的問候明信片，甚至連日式餐廳的菜單都照接不誤，為無法親自寫信的委託人代筆書信傳達心意的執著，成為一種具有古老魔法般的神奇媒介；完全沒有魔法、也沒有奇蹟的《櫻花堂書店奇蹟物語》，通過「這本書一定會賣！」的執念，寫盡書店職人的愛和努力，就是通俗現實裡的奇蹟魔法；《星期五的書店》透過一個書店裡的不同角色，用簡單甜膩的純真日常，串出家庭親子、友情懷舊、愛情猶疑，以及大社會轉型的政經思索；甚至是恐怖殺人的《謀殺愛麗絲》，也在《愛麗絲夢遊奇境》的互文演繹和背景解說間，翻新科幻推理的無限迴圈。

    全球第一位同時獲得星雲獎、雨果獎和世界奇幻獎的作家劉宇昆最負盛名的短篇小說《摺紙動物園》，議題龐雜，在神話、傳說中直探宇宙，觸擊時間，有極傳統的記憶捕捉，也有極現代的監控對抗。很喜歡情懷濃郁、相對比起來格局不大的〈物哀〉，夕陽無限好的黃昏之前，成為我們無從退避的集體憂悒。

    從《告白》崛起的湊佳苗，有時陰暗得裹在剝不掉的森黑裡，有時又在人生輾轉後透出霧白，形成「黑湊」和「白湊」交接翻演的不同風景。《反轉》就是最典型的「黑湊」×「白湊」的雙聲演出。書衣上放著四杯斟滿的咖啡，少掉的那一杯被誰拿走了呢？生命的殘酷缺席，有時只是因為一點點的疏忽、偶然，卻凝粹成一輩子的陰暗愧負，駐留在「幸運草咖啡」的小說舞台，這世界上，誰又能抓住幸運呢？

沉悶的咖啡色人生，因為一杯又一杯的咖啡，甚麼時候，才能熬煮出生命的香氣和回甘？這個簡單的故事，改編成日劇後，同樣也反轉出不同的情味；到了《山女日記》，難得的回溫，從驚悚刻印轉向溫柔療癒，透過登山、下山，人人都得學著卸下人生包袱。

    東野圭吾短篇集《第十年的情人節》，不像《嫌疑犯X的獻身》那樣緊密，帶著《解憂雜貨店》的幽默溫暖，輕輕點染著許多並不是那麼容易活下來的困頓。萬般俱灰、將死表明負責的上一代老實人，在新春一早，看透警政教育文化負責人的光怪陸離，決定比他們更不負責任、更輕鬆、更厚臉皮地活下去；超完美前情人，經過十年佈局，終於結合情人餐的輝煌和搜查一課的嚴謹，完成「邪不勝正」的收網；超現實的時光倒轉，只為了對兒子呈現不能說出的愛……，這些文字裡的溫暖，驅趕了人間霜降的冰涼。

    小說《為了與你相遇》，比起電影，更深刻地凸顯出和Ethan緊密相依的紐帶關係，清楚揭示「尋找Ethan」這如同鮭魚返鄉般的宿命。四次輪迴，從第一世的流浪狗經歷，學會珍惜自由和選擇；第二世，屬於一個男孩的黃金獵犬，學會愛與陪伴；在第三世救難牧羊犬的生命旅程裡學會付出、拯救、理解生命意義；最後在拉不拉多和舊主人不可置信的重逢裡，學會生命的整合和圓滿。

    電影《為了與你相遇》，不是不好看，只是在刻意讓狗狗賣萌的歡笑和催淚氛圍中，成為片片段段的亮點，少了小說原著中真摯、重疊的追尋。我們都是純粹的靈魂，等待一次命定的相遇，這樣的旅程，已然不只是一隻狗的生命探索，是我們每一個人關於生命地圖的拼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