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花季鬧

    春甦時分，天地間的顏色都被嫩嫩的綠、碎碎的花淹沒，很難專心工作。這時，最喜歡看啟方老師的臉書小文，一篇又一篇結合時令、詩詞的「花言巧語」，穿梭在網路線間，織就一張又一張「最美的臉」。每開機，只要遇見老師不分陰晴瀲灩開展的無限花事，就覺得簡單的生活變美。

    三月的最後一天，剛打開電腦，計畫開始工作時，跳出啟方老師的小叮嚀：「戊戌年二月十五日，春分第三候。最晚從北宋開始，已經成為百花生日----『花朝』的固定日子，與八月十五日的『月夕』呼應，應信的花是薔薇。｣百花生日！光聽這幾個字，心情都變開心。索性關機，找了朋友到石管局大草坪，這一大片和我們家的侄兒姪女們度過不知道多少日子的「後院健身房」，流蘇勝雪，莫負花朝，放眼看去都是大把大把的記憶歡囂。閒聊間，朋友走了漫長的小路，沿途外帶奶酪、米菓，以及不可思議的單品咖啡，還變出一張魔術般的野餐墊，彷彿從草地開出雷諾瓦的野餐小畫，像隨手翻製的預告片，慢慢拉向4/2開始、長達八天的創作坊春日長假，我們就在這片落花繽紛的草坪上，計畫起從北區台大、新公園、大安森林的流蘇，到桃竹苗區接力般的欒樹、流蘇、油桐……，不間斷的花季鬧。

    四月的第一天，在創作坊粉絲頁做了個「春日有約」的小廣告，清明節，向先靈致敬，回應兒童節稚嫩如花苞的摯愛，還有山崖水湄天涯海角的天地呼喚。創作坊的長假，像春天裡一個小小的逗號，好風好日，適合一趟心情出走，直等到最後一班孩子們下了課，拉下鐵門，把工作模式和重複的日常起伏，一起鎖進創作坊的雕花大門裡。

    心情想飛，一步一履，大家一起在休假前的夜暗裡，搶先分享著一大段又一大段的花季篇章。

    沒想到，真實的人生比小說還曲折。去年花季，我在馬偕醫院掛個急診，開展出驚心動魄的腸血栓生死拉鋸；這年花季前，廠長偶然在「里安眼科」檢查，醫生說：「黃斑部病變積水嚴重，建議轉診到大型醫院再次檢驗。」這一年來，她的視線越來越模糊，兩眼視力差太多，視覺變形，夜間不能開車，4/2到慈濟，「只是在眼科做個檢查」的馬奎斯般魔幻情節，再次翻演。
                                 2.   真實的人生比小說還曲折

    檢查結果，除了黃斑部病變積水，還發現視網膜即將穿孔，有立即性的視網膜剝離現象，緊急安排4/3住院，在醫生的手術間隙中，硬是插隊在傍晚排了個開刀時間。小驚嚇，連夜打包。慈濟在新店，不是繁華中山站，與世隔絕，得做好萬全準備，收拾了兩個20吋登機箱，連書瑋送的世界地圖桌巾都帶上了，約了車行的車，透過網路，知會親友，學煽情的電影或日劇說：「一定要幸福唷！這個春日，連我們的份，一起玩下去！」。

    陪廠長住院。和春天有約，如夢一場……。

    掛上美美的手繪絲質世界地圖，在病房圈圍出私密個性，一個暫時的家，瞬間成形。陪宿在新店慈濟醫院，每天一早五點，病人還在熟睡時，我這特早起的看護，就極具紀律地閒走河濱公園一萬步。從景美河濱公園，轉到福和河濱公園後，發現一棵又一棵樹，長在只容一棵樹的小山丘，忽然，耳際響起自由流動的旋律，隨口編起歌詞：「為了一棵樹，找一個遠遠的山丘/別讓他進來，只有你，只有我/還有天，還有地，還有一顆小小的果」，唱了好多好多遍，直到回醫院後，還在單人病房中引吭高歌，認真獻唱，廠長喜歡吹口琴，我不放心地叮嚀她：「幫我記一下這首歌的口琴對應位置，一定要『收藏』這首歌，我第一次創作的小曲子耶！」

    隨著換藥、檢查，診間來來去去，忙忙碌碌的醫院生活，到了下午，關於這棵樹、這首歌的旋律，就破碎飛散了。在病房裡，襯著醫護人員來來去去的時間縫隙，我們相互追憶著，會不會是這樣唱？不像，那樣呢？也不像，最後不得不吁嘆一聲：「唉，我掉了一首歌了。」

    人生，那裡可能一直是一帆風順的呢？我太常掉東西，「掉」了一首歌，也就當作早就習慣的日常，不斷掉東西，讓我這種難以醫救的戀舊狂，對「割捨」所有的捨不得，多出一點點免疫力。第二天，同樣經過福和河濱公園的這幾個小山丘，看著山坡上一棵又一棵小樹，忽然，耳朵邊又響起同樣的旋律，天，哪！我竟然有機會「撿回」這首歌。

    急急找了顆大石頭坐下，從背包隨手抓出一張發票，翻到背面，開始寫簡譜。這真是盲人騎瞎馬，我算是創作坊唯一完全不懂得任何樂器吹彈的「音樂素人」，循序唱一句寫一小段簡譜，當然不一定抓得準，但是，一開頭的「12355」，為這首歌定調，正式接生小曲〈為了一棵樹〉，再不可能慌慌亂地任它在忙碌行程中散佚了。
                                                                  3.   為了一棵樹

    打開筆記，開始紀錄歌詞。隨著一遍一遍清唱，我愛上這首短短的、唱起來只有22秒的小曲。歌如小詩：

    為了一棵樹，找一個遠遠的山丘→遠遠的山丘，遠離俗世現實，無從觸及，可能早已存在，也可能永遠都在水一方，只能流浪、追逐。

    別讓他進來，只有你，只有我→朋友問：「他是誰？」我笑著答：「誰都不是，也可能甚麼都是。那所有干擾我們專注寧靜的，都是他。」

    「我們都是種子，飄盪在天地間，不知道甚麼時候會遇見一棵樹、癡迷一棵樹、守護一棵樹，那樹，是我們的信念、堅持、愛，以及生命中可能遇合鍾情的瞬間，一點點就是全部。」忽然那麼真切地感受到，生命是一場孤獨之旅，因為害怕孤獨，隨著追逐與擁有，「失去」的恐懼如影隨形，讓我們在孤獨和豐富間擺盪，越來越不得自由，直到我們精確地理解，要得越少越好，少到「只有你只有我」，這世間的一切都簡化成不相干的「他」，因為無所謂，所以無謂，於是，世界越來越大，大到還有天、還有地，還有我們縱恣自由的呼吸。

    還有天，還有地，還有一顆→樂音在這時停頓、延續，而後清楚地看見我們的選擇和守護。

    小小的果→最後放慢了的這四個字，藏著千百般滋味，無需詮說，只有自己知道，甚至自己不知道也都夠了。本來最後還有一句：「隨著風，任著雨，守著一顆小小的果」，重複了「還有天，還有地」的旋律，最後飆起高音宣示「付出」的決心。廠長一聽，皺起眉說：「這樣累死了！」

    嗯，很有道理，不但累，而且把一顆小小果的無限餘味說盡了，其實也說窄了，立刻刪去。

    出院後，錄了段清唱，附上小小張的發票簡譜，一起寄給創作坊的音樂總監毓庭，他不但寫了漂亮的編曲，還體貼地標出簡譜，讓我對照「作曲初航」好好再進修。
                                               4.   鋼琴演奏Vs.靈感原典

           毓庭的編曲分成「原典版」和「飛揚版」兩種，親自配上鋼琴演奏，順便為我上了堂簡單的音樂課，作曲家手稿就叫「原典版」，寫在小小張的發票背面，魔幻寫實的氣氛不錯吧？「飛揚版」的變奏不只豐富，在纖細中還帶著一點點淡淡的憂傷。我的來電答鈴，選用原典版，聽鋼琴家彈自己的小曲，好開心唷！簡單中有一種真純的呼喚，我的第一首創作曲耶！常說作家的第一本書，就是一輩子的名片，這首來電答鈴，是不是也可以當作「小小音樂家」的名片呢？

     創作坊的法律顧問賜珍律師，年過半百開始學琴，最近正在練音樂總監毓庭老師特別為她的學習進度編寫的譜，巴哈〈平均律868號〉、〈郭德堡變奏〉和貝多芬〈悲愴〉第2樂章，還有調和休息時間的超短篇〈為了一棵樹〉。有人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彈著我寫的小曲子呢！超感動。

    「〈為了一棵樹〉如何？音樂家滿意就好。」廠長忽然想起2017年尾牙報告時，我從《慢療：我在深池醫院與1686位病患的生命對話》這本書延伸介紹中世紀天主教聖人希德格(Hildegard von Bingen，1098~1179)跨界神學、醫學、文學、哲學、科學與思想，還創作音樂神劇，無限神往，下定決心要寫個床母娘小珠珠音樂劇，這時，她忍不住提醒毓庭：「別答應她幫忙配音樂劇！累死你。」

    哈哈，我真的說過寫音樂劇嗎？這就是起點耶！在黑夜裡，跟著毓庭的鋼琴伴奏唱歌，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心情澄淨，越來越靈明剔透，竟忘了日間的千萬種疲倦。直到廠長在眼力稍稍復原後，看到這棵「靈感樹」的照片，忍不住驚嘆：「天哪！造型這麼怪的樹，你也可以寫出這麼美的詩和歌，真是服了你啦！」

    我大笑。住院八天，撿得一首歌，這樣苦中作樂的本事，算不算可以寫進人生履歷的專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