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秋芳的巨蟹座水國

2017-06-19 19:45:49小蟹子

費玉清，台灣心，時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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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彥亭，你以後除了唱歌，我看你甚麼都不行！」費玉清在學生時期，曾經被老師吆喝著本名這樣大吼。如果他不夠努力，這句話，一輩子將成為咀咒。幸好，這隻63歲巨蟹男，即使生活清簡得挑不出甚麼太大的起伏，仍然用歌聲，以及戮力不歇的奮鬥，把這句話，妝點成充滿故事的祝福。

1. 凝視時間

費玉清出生於1955年，那是台灣最壞、其實也正努力要變成最好的年代。

走過充滿新舊住民衝突和白色恐怖傷痕的40年代，慢慢迎向50年代工業轉型、60年代經濟起飛，六年義務教育延長為九年，科技相對升級；沿襲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老路的新古典主義宮殿式建築，國立科學館、史博館、故宮博物院、忠烈祠、圓山大飯店，以及而後的國父紀念館、國家音樂廳，慢慢凸浮出台灣地景。

世界拼圖正因為兩次大戰的血腥毀滅，面臨巨大權威的絕望無力，小小的吶喊慢慢匯流，搖滾樂誕生，跨種族與文化疆界的貓王，強烈衝擊流行音樂面貌:；戰後嬰兒潮形成的年輕勞動力，在全球激撞著階級差異。努力和勇氣，促成一波又一波充滿機會和活力的階級流動，搖滾樂大放大鳴；嬉皮迷幻；反戰、放逐，提倡愛與和平；普普將藝術帶回物質的現實，日常生活與大量重製的概念，與過去經典藝術視為精神標竿的理想形式，形成相互滲透、拉鋸的嘗試和修改。

世界這樣動盪，只能毫無退路地瘋狂奮鬥。我們的成長和摸索，在不安中，仍然充滿希望，相信只要努力，就可以改變世界。
從五年級到六年級的台灣孩子，就這樣擁抱著「讓世界更好」的大夢，積極有為地掙扎著、努力著。直到有一天，忽然回眸，我們流血、流汗，付出一切從來不悔的目標----「讓世界更好」，不知不覺，都成為漂流得越來越遠的鄉愁。

在我們仍然埋頭想像著、奮鬥著，用一種真實無比的決心和毅力在靠近一種接近虛幻的烏托邦時，誰都燃燒著嚮往瘋狂、追求搖滾、渴望力量的青春火焰。我們寫小說投稿後，隨時有編輯和出版家約我們吃飯，預約出版，或接受企劃。
就在那樣充滿活力的熱血年代，認識《明道文藝》總編輯陳憲仁，他對我很好，始終在文學版圖上引領我張望高遠。為了表示珍惜和感謝，我秘密「調查」他的最愛，發現他喜歡費玉清，隨著車子流動，費玉清清靈幽靜的歌聲，有一種走脫時代的簡單無求。在唱片行挑選費玉清CD當禮物時，纏繞在腦海裡的，一直是奇異的疑惑：「費玉清不是阿公、阿嬤們在聽的歌嗎？」

很多年很多年走過，像童話故事的「很久很久以後」，或者是小說傳奇的「話說從頭」，如果把時空拉長拉遠，喜馬拉雅山不過是地球表面上的幾個皺褶；遠溯至西元前6500年的恰塔霍裕克；源自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神秘哥貝克力石陣；阿富汗綠松石山的「賈姆尖塔」；埃及撒哈拉沙漠中央的納布塔普拉雅；新疆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尼雅；世界遺產吳哥文明；跨越印、巴、伊、阿的印度河哈拉帕文明；神秘摩艾像的復活節島；中美叢林的馬雅文明；密西西比河的巨大土質金字塔卡霍基亞……這些遙遠文明，都成為湮遠故事；再走過很多年很多年之後，可想而知，所有的戰爭功績碑塔史蹟秦皇漢武美帝蘇聯，都如漫天塵沙，一層一層覆蓋，或深或淺被遺忘。

這時，我才深深領略，阿公、阿嬤們傾聽的聲音，不是這首歌、那首歌的歌詞或樂音，而是慢慢就沒有人認真傾聽、卻仍然在漫漫一生中無聲往覆的時間幽魂。也是在時空逡巡間，我才終於警覺，那些時的陳憲仁，距離阿公、阿嬤的年紀還很遙遠，卻在仍然年輕時，透過費玉清的歌，聽見一種凝視時間的乾淨和專注。
2. 流光通道

2017年，費玉清在「只想聽見費玉清」演唱會一開場，用年輕歌手演唱會High翻天的「秒殺」，對照自己「又讓您破費了」的舊時代溫潤。

會場正中央的「敬老區」，配置了大量的工作人員協助由兒孫輩攙扶著的爺爺奶奶們進出入席上洗手間；美麗的「尹雪艷」們，搖曳著洋裝走過，身後還飄著長長的薄紗絲巾。舞台兩側未設字幕，放在演唱者正對面的歌詞，常常和舞台上的歌聲形成記憶差異，呈現纏繞在費玉清滿腦子的深情詮釋；用「娓娓道來」呈現自己在選歌時的千言萬語，誠懇地邀約聽眾「慢慢欣賞」，陳舊的語言模式，微閃著時光流沙的細緻金色。

初開唱的〈天上人間〉，仿如品牌印記，天上人間，聽見清潤。這場演唱會在2002年發行的《風華再現情繫百樂門》專輯裡，還因應不同節奏，選錄〈恨不鍾情在當年〉、〈何必旁人來說媒〉和〈月圓花好〉，這是費玉清自己在兩岸漂流間的低吟淺嘆；而後又通過陳蘭麗〈葡萄成熟時〉，宣告自己「一定會回來」；用〈又見炊煙〉表示「我心中只有你」；用〈寄語白雲〉，繾綣反覆，細數著「縱然是往事如雲煙，偶然也會想起」，透過歌詞，鑿開時光通道，彷彿他離開台灣這幾年，不過是拂面清風，所有相接相繫的念想，都在這音聲一瞬，輕輕銜接起來。

做足了和現場聽眾連繫起來的準備後，費玉清演唱會的選歌模式，以節奏感區別出各式曲風，每一段串連出3~5首歌。從最甜美的Rumba組曲4首開始，〈岷江夜曲〉、〈恨不鍾情在當年〉、〈晚風中有你我的夢〉、〈夢一般的愛〉，呼喚著大家熟悉的情感；而後才試探式地伸出觸手，4首溯游中國後的網紅K歌，宣告新生代的年輕活力，開始注入嶄新的「演唱時空」。

接著又是台灣最熟悉的費玉清風格，世代情歌組曲5首、台語歌組曲4首、覆蓋笑話顏色的空靈〈清平調〉、南方小調組曲3首、Slow Rock組曲 3首；轉而在下半場嗓音稍有負擔時，透過解說，循序介紹欣賞品2首、戲劇印記3首、恰恰組曲4首；最後在自己的2首成名作後，精心安排Encore組曲3首，加上模仿鳳飛飛的〈掌聲響起〉、〈風飛飛雲飛飛〉和余天的〈舞台〉，再扣回最後分享〈但願人長久〉，總共唱足三小時46首，中場不休息，難怪他在演唱之前、之後都必須禁語，像歌唱超人，表現出驚人的意志和體力。
3. 愛是一輩子的飄泊

在上半場這45分鐘，費玉清捧出最乾淨的聲音，呈現他覺得最難唱的「青春世代」。當〈小幸運〉前奏第一個音階響起，高台上就傳來年輕世代的鼓掌聲和口哨聲，交響樂襯著草原流星，一片又一片幸運草，清新又飄渺。《我的少女時代》可能消失了，「原來你是我最想留住的幸運，原來我們和愛情曾經靠得那麼近」卻成為永遠的惆悵，不論年齡，我們一起經歷共同的滄桑，也許當時忙著微笑和哭泣，忙著追逐天空中的流星，忘記誰風裡雨裡默默守護在原地，忘記一塵不染的真心，那些為我對抗世界陪我淋的雨……

對照過去的演唱會，費玉清這隻靈巧的「九官鳥」，多出了些天涯漂流後的浸潤和感慨。山東深情漢子趙照的〈當你老了〉，取義於諾貝爾文學獎詩人葉慈的詩〈When You Are Old〉，對愛爾蘭英軍上校女兒在民族獨立運動中表現出來的美麗堅韌，一生傾心，他的守護信誓，成為留給世人無限想像的深情典範。2013年，蔡健雅在「中國好歌曲」舞台上推薦這首歌，想起小時候媽媽準備的豆漿和油條，趙照就像豆漿和油條，給人一種回家的感覺；李健又在「我是歌手」節目裡改編這首歌，嵌入法國香頌〈玫瑰人生〉的旋律；在費玉清清亮溫潤的聲歌中，洗盡耄老荒頹，多了些安定和溫暖。

陳奕迅的〈十年〉，呈現「和你做了多年朋友，才明白我的眼淚，不是為你而流，也為別人而流」的錯過、難捨和無可奈何；把〈香水有毒〉的「我曾經愛過這樣一個男人，他說我是世上最美的女人」改成「我曾經愛過這樣一個女人，他說我是世上最美的男人」，費玉清對「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不該嗅到她的美，擦掉一切陪你睡」帶著無限慈悲憐惜。

每一個時代，都有不同的追尋美感，每個世代也用不同的歌聲，紀錄著各自的美麗和憂傷。寫滿一本又一本歌本附註的費玉清，挑了些有點年份、又不是太老的世代情歌，揭露一路跌跌撞撞的情癡、情種們，深切而深摯的付出和疼痛。陳淑樺的〈情關〉，走得讓人感傷；林慧萍〈情難捨〉終究得捨；黃鶯鶯的〈哭砂〉，已經從我們童蒙時時尚的Tracy，轉型成熟齡的失落；多少人曾經像彭羚般自願鎖成飛也飛不掉的〈囚鳥〉；所有落空了的往昔，也只能如潘越雲般說聲〈謝謝你曾經愛我〉。

台語歌開場前，強調二胡配樂，充滿故事濃稠，塗抹出穿梭三代的情懷。從陳盈潔〈海海人生〉、黃乙玲〈無字的情批〉、文夏〈飄浪之女〉的悲傷，轉向輕快的無厘頭，談戀愛的人都喝〈烏龍茶〉，這就是最後面對荒謬人生的放誕和自遣。
4. 只想聽見費玉清

創作類型小說時，抓住讀者、凸顯自己，是唯一堅持下去的方法，當創作者漸漸成型，無論是史蒂芬金、黃易、金庸，都在一遍一遍改寫中，希望自己可以更素樸、更簡單地呈現文字的靈魂。所有的藝術型式，幾乎都延續著相似的創作途徑。年輕時總是被分配在「淨化歌曲」演唱時段的費玉清，為了抓住目標對象、凸顯個人特色，在玉潔冰清裡混入葷素不忌的笑話，凸顯出形象反差，而後，一年又一年累積，成為他的表演特色。

一如那些晚年創作者的重修改寫，費玉清開始小心拿捏著創作分際，用六分鐘講笑話，很快又以二胡拉出異時空，清唱解說孤絕超遠的〈清平調〉，接著由〈我有一段情〉、〈何必旁人來說媒〉、〈月圓花好〉串成南方小調，傳唱著細膩的纏綿。只可惜，「六分鐘，誤一生」，演唱會裡的清靈，沒有「洗白」演唱會外即時新聞的腥俗標題，油滑嗆俗覆蓋了穿梭時空記憶的世代之雅。

像普普藝術重製日常生活，費玉清還是認真將凡俗和精緻交錯成相互滲透、修飾的嘗試和修改，唱了〈絲絲小雨〉〈告訴你愛的時候〉〈意難忘〉這些簡單甜美的Slow Rock組曲後；鄭重推薦兩首值得閉目咀嚼的欣賞品，溫潤優雅的小提琴獨奏，引領出如夢似幻的弦樂交響，走入〈昨夜夢中〉，月光照入畫樓，桃花依舊舂風；再依依唱著〈恨不相逢未嫁時〉後，真覺得萬事萬般宛如一夢，人與事，俱成空。

這時，再對照不同地方、不同時代的影像印記，沈雁和劉文正的〈奈何〉，讓我們想起純純的愛；〈千言萬語〉勾出電影《彩雲飛》的甄珍和鄧光榮；〈一簾幽夢〉兜轉著二秦二林的甜蜜與憂傷。

到了恰恰組曲，這些漸行漸遠的電影世界，忽然又俏皮地鮮活起來。名詞人陳蝶衣為電影《空中小姐》寫的插曲〈我有個好家庭〉，除了好爸爸、好媽媽之外，最妙的是，歌詞中描述著：「只有那小兄弟呀，不喜歡搞正經，一心要想學貓王呀，烏克麗麗彈不停；伴著我把歌唱呀，唱出我的好家庭，我希望呀有一天，做一個名歌星。」簡直就是張菲和費玉清這一對龍兄虎弟的「預言」。當他們回到父親的故鄉時，陌生的故鄉，對這兩個迥異的兄弟外型充滿好奇，用功而充滿巧思的費玉清，就整理出這首歌，在安徽衛視的節目裡，當作龍兄虎弟的主題歌；再隨著〈水長流〉、〈愛情如水向東流〉、〈愛的路上千萬里〉這些歌詞顯影，我們慢慢感覺，演唱會靠近尾聲了，費玉清正透過歌聲，反覆糾纏著「天長地久」的冀望。

最後，費玉清終於停留在自己的歌。娃娃作詞的〈一翦梅〉：「真情像草原廣闊，層層風雨不能阻隔，總有雲開日出時候，萬丈陽光照耀你我；真情像梅花開過，冷冷冰雪不能掩沒，就在最冷枝頭綻放，看見春天走向你我。雪花飄飄北風嘯嘯，天地一片蒼茫；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為伊人飄香；愛我所愛無怨無悔，此情長留心間」，在穿越小說、古典小說、邊疆小說、現代小說中化身千萬，幾乎成為中國新言情最受歡迎的引述歌詞；潔淨舒寧的〈晚安〉響起時，天降彩帶，以出身「神仙家庭」為榮的費玉清，還是用97歲父親的期勉做收尾致詞，我們都必須不斷培養修養，只有自我約束，以及人和人之間的成全和祝福，我們才有機會，珍藏值得懷念的，放掉應該忘記的，在迎接嶄新的明天之前，擁抱寧靜的夜晚。

感謝之後，費玉清分享起鳳飛飛歌唱生涯的心情，以〈掌聲響起〉和〈風飛飛雲飛飛〉呈現和聽眾的聯繫；模仿余天在〈舞台〉中唱起「我的歌聲，你的掌聲」，這也幾乎是歌手一生的心聲。我喜歡看費玉清的模仿秀，這次的模仿演出，就這樣驚鴻一瞥，雖有遺憾，卻相信他正辛苦經營著一條更長遠的創作規畫，所以，分外珍惜起Encore組曲裡對知音的道別，先唱了〈今宵多珍重〉；再藉著〈永遠的微笑〉絮絮叮嚀：「心上的人兒，你不要悲傷，願你的笑容，永遠那樣」；唱完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又在冉冉上升的滿場天燈裡，唱出〈但願人長久〉的最後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