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0-17 00:00:00小蟹子

和客家一路走來


                      1. 比客家妹仔更客家的福佬妹仔

    趁著客家文化館的數位典藏計畫在2015年新增文學家時,開始回顧起和客家一路走來的情緣。

    時間開始倒轉,回到「黃秋芳創作坊」初成立的1990年。

    那是90年代開端,世界劇烈變化重組,揭起一個艱難而美好的奮鬥年光,兩德統一,歐盟成立;華沙條約組織解散;蘇聯解體、冷戰結束;牽引到下一個世紀形成諸多反思的波斯灣戰爭、車臣戰爭、科索沃戰爭、盧安達大屠殺……,無論好的、壞的,相接發生。

    拉近到亞洲,日本泡沫經濟碎裂;由泰國掀起的亞洲金融風暴不斷延燒。再拉近到我們生存的此時此地,台灣首次總統直接民選,安然走過台海危機、921大地震的全民考驗。

這樣的我們,仍然孜孜矻矻、奮力不懈,為每一個小小的可能而努力。

在那樣的時代氛圍裡,我們都做了很多有趣又有意思的事。那些時,「鍾老」成為「客家文化圖騰」,邀他寫序的人很多,基於愛護晚輩的心思,他也盡可能都答應下來,但是,他為我的《台灣客家生活紀事》所寫的序〈比客家妹仔更客家的福佬妹仔〉,期勉深切,真情流露,幾乎成為我的「文學標籤」。

因為「比客家妹仔更客家」的強烈印記,女權會在1998年編選《阿母的故事》這本書時,把我那奔逃在高雄旗津和中洲海邊辛苦求生、充滿南臺灣生活困境的母親,編入客家阿母,趁著這次數位整理,我特別想從〈比客家妹仔更客家的福佬妹仔〉切入,分成三個面向,做個小小的回顧與說明。

                        2. 不是客家妹仔,是福佬妹仔

    首先要強調的是,不是客家妹仔,是福佬妹仔。因為不是客家妹仔,所以,可以從福佬妹仔的逐步靠近中,找到許多文化上的相對差異,並且呈現出並置而更加豐富的美感。

    還記得,剛搬到中壢,鍾肇政騎著腳踏車到阿嫂家來看我,我不在,聽到鍾老來訪,簡直有一種「劉德華從夢裡走出來」的驚喜感。

    從此,和鍾老展開二十幾年的往來。我們常常一起對談,也受邀為他的講座、慶生和音樂會做引言人,甚至在桐花季時,和鍾老一起對話,他的孫子到現場來了,極端真性情的鍾老,對我說了聲:「那是我孫子」後,兀自下了台,留我一個人在台上,把鍾老可能會想起的桐花心情,一起用「獨角戲」的表演方式,把兩個人的戲分說完了。

    和鍾老在一起的日子,文字是一種「玩具」也是一種精緻的「遊戲」,我們喜歡對一、兩個客家用字,驚喜地享受著彼此的發現,比如說,鍾老非常喜歡結集在《台灣客家生活紀事》裡的〈男有分,女有歸〉,這種「男主外,女主內」的想像,讓他小小開心了半天,像擺放在廚房角落裡發揮實用功能的鍋杓器械,客語多半會說「杓嬤」、「刀嬤」、「鍋嬤」;至於能夠大剌剌地端上抬面的,就叫做「碗公」; 大方顯露在外的人體器官,鼻子叫「鼻公」、耳朵叫「耳公」,手腳各有「手趾公」、「腳趾公」;那些隱密在看不到的部位,就像女生一樣,像「舌嬤」、「奶姑」;即使是一伸出就看得到的手,合起來時的握拳,我們叫「拳頭嬤」、「巴掌嬤」,弓緊的指背,往頑皮的孩子頭上一敲,又變成重重的「五公拐」。

    在鍾老的謬賞裡,我更得意地學客語,常刻意凸顯出一些用字,放大特寫。鍾老很喜歡唱歌,我剛學會唱「高山頂上開茶亭,茶亭底背等情人」時,為這首歌演繹出《詩經》〈鄭風.子衿〉裡「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的纏綿糾結,光是這些那些小得不得了的小事,都能讓我們說個沒完。

    鍾老翻修老家時,搬到女兒家,生活圈變小,幾個關心他的晚輩,走動比較勤快,時間拉長了,就會發展出一些非常「文青」的休閒活動。那時,我愛上「目睡鳥」的客家音韻,不是仄聲字的短促,而是從上揚的尾音中渲染出幾乎半垂著眼皮的瞌睡鳥形象,忍不住隨口說了幾句「目睡鳥,目瞇瞇」;鍾老聽了,自然接了句「目睡鳥,砰砰飛」,這時,他張開雙手,在小小的迴廊旋著、轉著,自由地飛了起來。

    那個下午,隨著記憶篩汰,像塗抹過的炭筆色澤,純淨静美。回家後,我把這些心情,寫成短短的兒歌:

           〈目睡鳥〉

      目睡鳥,目瞇瞇,上課讀書傴息息

      目睡鳥,砰砰飛,下課放料跑第一

      目睡鳥,目金金,看到糖仔就笑微微

    後來,我寫了些兒歌,得過兩屆文建會兒歌獎。只是這兩首心愛的作品,都沒有得獎。回到創作本質,我還是深深相信,文字是生命的安魂、也是記憶的召魂,真誠、喜歡,是最要緊的事,得不得獎,僅只是創作火焚後的灰燼。

    還有一首〈月光月光愛跈(tan)人〉,我更喜歡:

      月光月光愛跈人,看捱行亟亟,佢昧趜亟亟,
                     看捱停下來,佢就惦惦企

      月光月光請問你,捱要去睡目,汝要跈麼人?

    好喜歡「跈」這個字。如果用閩南語來說,就是「對路」,瞧!對照「愛對路的」和「愛跈人」,再把這首兒歌,一遍一遍地念,彷彿可以慢慢念到夜色靜寂月光睡去。多美啊!

                      3. 不是「學習」與「推廣」,而是「參與」與「發現」

    接下來,想和大家分享的,就是這種「和絕美相遇」的心情,不是「學習」與「推廣」,而是「參與」與「發現」

    還記得,鍾老的詩〈新介客家人〉改變成歌唱Demo帶,在創作坊第一次發表時,在旋律上,我覺得「怎麼這麼像『青海的草原,一眼看不完』,好像聽不到客家味道?」沒想到,深情、天真,其實還帶著小小任性的鍾老,竟然流下眼淚說:「秋芳,不要再欺負我們客家人了。」

    這……這打哪兒說起呢?就在這個瞬間,我深深覺得,族群的隔閡,就是因為互相不了解。我相信客家之美,絕對不是「族群」,而是「文化」,當我們理解了族群的「主幹」,就可以發現在文化的成長母體底下,所有異質文化的根,都可以交纏穿錯,歧長出來的枝葉,更可以無邊繁華地撐出無限盛景。

    我開始在創作坊,長期推出客家歌謠教唱,還在KTV,把普通話、閩南歌都唱成客語,增加非客語系朋友的熟悉度。這樣一年又一年,跟著這一班又一班不同內容的傳唱吟詠,熟悉了一些客家歌後,膽子變大了,選用好多顏志文、陳永淘的歌,對照穿插一首陳明章,在純粹閩南聚落,邊說邊聽邊唱,進行「來聽客家謠」的曲目聆賞。

    如果有機會,在客家區做人文講座時,總是希望可以留出30分鐘,讓大家撿回童年時最喜歡的一些字辭,停留,感受加上一點點想像,最後,再統一修潤韻腳,讓每個人有機會寫一首短短的兒歌,呼喚藏在身體裡、早已被現實生活擠壓得不見蹤影的一點點真心和童趣。

    常常聽師母說:「好想回娘家。三坑仔的現況,應該改變很多了吧?」載著鍾老和他溫柔的妻回三坑仔,不是為了「客家慶典」、「文化活動」,而是静静踩踏著這山川、這阡陌,沒有任何計畫的午後,泥土的味道,巷弄的曲折,都成為這樣鮮明的大河小說的芬芳。

    為了讓鍾肇政其人其文,掙脫「圖騰」的安靜固態,遠在二十年前,1995年的第一篇專訪〈永遠的青少年顯影〉,我就盡可能從他的作品中,找出更多年輕、淘氣,甚至帶著點「鄰家花園」般小巧精緻的青春元素,讓大家可以更輕鬆地靠近客家。

    我用不同切入點談《魯冰花》,談書中的畫像時尚話題、談階級的衝撞和掙扎像年輕人的太陽花;用簡單的意象勾勒「濁流三部曲」和《怒濤》;找出他的民間故事在「鍾肇政文學國際學術會議」構築生命版圖;選讀相關的台灣小說,在台灣地區(1945年以來)少年小說學術研討會發表拓展少年小說的台灣風情〉,撕下台灣小說的嚴肅面目,擠入青少年次文化。

                      4. 不是「最愛客家」,而是珍惜一起經歷過的文化星芒

    最後,很想和大家分享的是,很多客家活動在介紹我出場時,總喜歡加上「秋芳最愛客家」的說明。其實,我不是「最愛客家」,而是在佔天據地的無限晦黯孤獨中,這樣珍惜,我們在文化中曾經經歷過的點點星芒,希望可以用最簡單、最清楚的方式,讓大家靠近客家文化。

    客籍作家作品,是我最熟悉的素材。我為鍾老做了很多專訪、寫過很多論述;出了本《鍾肇政的台灣塑像》;寫了本《作文魔法師》,拆解鍾肇政生平,當做作文教學素材;邀集全台老中輕十位作家,以鍾肇政其人其文做微小說競寫,成立客家文化館「鍾肇政文學長廊」;連續兩年,透過讀書會和120人親子營隊,為他辦「鍾肇政青春顯影」、「鍾肇政文學顯影」兩場大型的文化嘉年華。

    從鍾肇政往上追溯,我選擇鐵血詩人吳濁流,在他的小說中,抽出反覆出現的一條惆悵的山路,特寫那些來不及完成的愛情,在「台灣客家女性研討會」論文會議中發表〈從缺憾中試探吳濁流的烈性與深情〉;再從鍾肇政往下延伸,在〈看日劇的人請記得李喬的名字〉中,用日劇明星反町隆史主演過的大戲,對應李喬的每一部小說;並且用「鮮花水鏡」、「童話故事」這些甜美而貼近真實生活的意象,拼貼出只比鍾老小兩歲的同時代客籍女詩人杜潘芳格的人和詩,側面呈現和鍾老一路走來,我們共同看見的世代。

    這就是我和客家一路走來的情緣。

    說真的,無論我們是甚麼族群,能夠在平凡短暫的一生,認識很多不同的人,看見很多不同的思惟,理解很多不同的可能,被各種各樣無從想像的繽紛美麗,包圍、撞擊,並且相互融會、新增、改變,真的是很棒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