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端午時節
      大哥第一次化療使用白金第一代，因為腎功能耗損延宕了兩周的休養，好不容易在大嫂「督軍」下養胖了些，才又送入台大醫院「維修」。

第二次化療，改用白金第二代，進行得很順利。端午連休前回到家，忍不住坐上車兜個幾圈，他想念自己的家，想念熟悉的勢力範圍，想念身邊聲聲句句喳呼與熱鬧。

回到家，電話響個沒完，換二嫂「督軍」大嫂，提醒她，回老爸家端午祭祖的事，二哥和四哥會接手，她只要好好照顧大哥即可，不准酖慮牽掛其他，連身體狀況一向不算好的三姐，也跳出來操辦「買菜大業」。一向沉靜體貼的大姐，買了一車青菜，讓大哥一到家，就可以正常進食，不必上市場，就可以循著水果、青菜的維生素，褪盡化療後的皮膚黑色素沉澱。

這是大哥第一次缺席家族大事，他很不習慣。不過，在他最需要的時刻，家人們都補位付出。在這同時，老爸也因為肺部積水，四哥接手看護大責，最動人的是，詳實記錄老爸的病房日記，這是他送給大哥最美的禮物。

愛是最有效的藥方，在他身上，展現了驚人的復原成效。

還記得，剛確定大哥生病，遠在高雄的二哥，來回奔波，哭得讓人心碎；我透過電話問小斌：「第一期比較嚴重，還是第四期？」小斌大概很意外，姑姑無知至此，訥訥回應的「第四期」三個字，聲音小得幾乎聽不到。事實上，陪伴過不少朋友、家長，走過腫瘤煎熬，有的接到家裡來調養，有的在醫院裡一陪就是幾天，不知道為什麼，面對最親密的家人，也許我期待小斌可以告訴我，第一期比較嚴重，第四期，沒關係。

隨著化療進程，看著大哥慢慢復原，我開始有一種溫暖深邃的信心，真的，沒關係。

端午屆近，庭軒在社會考卷背面，隨手練著毛筆字「分」、「分」、「分」，接著又隨興畫起端午節的應景故事，屈原投江，隔鄰的火山捨不得，就噴火了，住在雲上的龍，覺得他很會做事，特別把他接到天堂，庭軒寫了個「吉」字，表示屈原每天過著吉祥的好日子，又在地面寫了個「福」字，讓地上的人也很有福氣。

庭軒完全不能解釋，為什麼忽然很想畫畫。他把這張畫送給阿公，祝福他「吉祥如意有福氣」，那每一個「分」字，就是要和阿公「分享快樂的事」。

身為他的作文老師，我覺得好驕傲。庭軒的〈端午閒話〉，也許就是大哥心心念念惦著「端午時節」的同時性效應吧！

                        2. 美好時光

為了北上治療，阿公在台北住了兩周。孩子們在這兩周，趕緊寫作業，早一點洗澡，表現一調乖一點，像軍隊集訓，特別重視生活效率，阿公回家後，剛好遇到端午連休，庭軒一睡就睡到中午，彷彿「懶洋洋」就是最幸福的度假方法。

起床後，想起剛打過針的阿公，總是用「化療就是打針」來解釋「阿公戰場」的庭軒，覺得「義不容辭」，有必要為阿公打氣！他打開畫紙，用行動實踐和阿公「分享快樂的事」。

「你想畫你和阿公嗎？這樣，就可以一起分享快樂的事。」我有點好奇。庭軒很有主見：「我要畫很多人，一起和阿公分享快樂的事。」

「你可以畫兩個很像的人，會不會覺得你和阿公長得特別像？」まっジ姑婆加入親友啦啦隊。庭軒不以為然：「哪有？」

まっジ姑婆趕緊加碼：「當然囉！阿公比較老，你比較帥。」

這下子，庭軒「釋懷」了。他框住〈愛之國〉，畫了兩個非常像的祖孫倆，身邊還散落著一些童年照片，紀錄「美好的時光」，不只走過「時光之道」，上了盤「思念之菜」，還寫了封動人的信：「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愛是很難說出來。我想說：阿公，我愛你，祝你早日康復。」

大嫂讀著卡片，一下子就哭了。我等了一會兒，終於等到空氣帶著點甜蜜馨芬時才誠懇請教：「哭點在哪裡？」

「我們真的很幸福。」大嫂輕輕說，好像又快哭了。我不知道這段歲月是考驗還是祝福，但是，看著大哥、大嫂相依為命的樣子，常覺得這可能就是我所能知道的「最幸福的愛情故事」。

                       3. 愛情溫度

陪伴大哥的這段歲月，我們都在學習、成長。

一向被戲稱為「太子」的庭豐，每一天為大家切水果、打果汁，像法國分子料理專家，這個熱愛百科全書的孩子，每一天都在挖空心思，搭配不同的水果，鳳梨、蘋菓、奇異果……，無論搭會不搭，都在反覆嘗試中，不斷推出「果汁新菜色」。

「謝謝你，每天為我們打果汁。」憶慈姑姑看著小小王子長大了，心裡感激涕零。沒想到，純粹走科學理性主義的庭豐耍冷：「不是我打的，是果汁機打的。」

回家後第二天一早，大嫂急著「滴」牛肉精，6斤牛肉可以度過一周，這是比雞精更營養的紅血球高蛋白補給要素。「滴」剩下的牛肉，我透過網路食譜，決心再製成庭軒指定的「一點點小辣牛肉乾」，目前還在反覆「試吃」，準備了一大段「進步空間」。

送了箱麗雲準備的「有身分證的魚」，包括她特別追訂的「飛魚」，用以提高免疫力。這時，注意到大哥專用小鍋裡的魚湯，還剩下一小塊，他要留給大嫂，大嫂說已經喝過魚湯，魚要留給他，兩個人大吵起來後，大嫂非常開心地說：「你看，他有氣力大聲吵架了。」

大哥有了力氣，最想做的事，就是上市場。他採辦了滿冰箱的菜，因為，二姐和三姐要來探望他，還特地為我準備了創作坊名菜「大哥豬耳朵」。幾個月缺席，踩踏在市場，這裡、那裏傳來：「大哥啊！這幾個月，你是跑到哪裡去了？」

我們當然很擔心他，更多的是，感念和祝福，真高興看到他愛的、愛他的，都擠在他身邊，世界吵吵鬧鬧，顯得這樣美好。只見大嫂氣急敗壞地斥罵：「也沒說一聲，就這樣跑出去。又不是到山子頂，竟然到龍潭！」

「龍潭市場菜色比較多。」大哥一回答，讓我想起他蹲下身，和庭軒一起張大嘴巴的這張照片，想起他為爸爸換尿片的樣子，彷彿他的愛，永遠繞在照護裡，從上一代、這一代到下一代，忍不住心疼地叮嚀：「其實可以在路口小店，簡單吃就好，大哥，以後出門別騎摩托車了，還是開車比較不讓人擔心。」

至於早已化為「擁抱太陽的月亮」的大嫂，正用「不聽話」的眼神瞪著大哥，轉述著舊世代的愛情溫度。

                      4. 童話故事

    這些日子，大哥大嫂的生活天翻地覆，像候鳥，兩周停留在台北做化療、一周回南勢休息。

    多了媽媽好吃的晚餐，中年後開始享受「媽寶歲月」的小斌，體重直線上升；體貼的媳婦兒，總是讓大嫂有說不完的疼惜。兩個小孫子在阿嬤駐留在身邊時，喜歡忽然大叫：「阿嬤，阿嬤！」一方面想要嚇阿嬤，另一方面開心縱恣地傳達出心裡的快樂。

    阿公、阿嬤陪他們上學時，他們又開心，又覺得「很丟臉」，總是和阿嬤相約：「不要牽我，我長大了，手指頭勾著就好。」

    到了阿公、阿嬤準備回家時，又會忐忑追問：「阿嬤，暑假我們到底可不可以回去？」

    辛勞的阿嬤，在阿公剛剛發病時，總擔心兩個孫子會讓阿公太累、惹阿公生氣。這陣子，慢慢熟悉化療作用改變，彼此也摸索出相互適應、遷就的模式，總算，大家得到一個折衷的「結論」：這個暑假，兩隻候鳥身邊又將夾帶著兩隻小候鳥，跟著阿公阿嬤的化療進程，兩周在台北、一周回南勢。

    孩子們努力承諾要當乖孩子，更重要的是，阿公也多出美麗的目標，一定要堅強奮鬥，用更長更長的時間，當他們的萬能阿公，種花，接送，無限期陪伴……

    看著大哥、大嫂，用一生的努力來照顧別人，即使在這樣為難時候，也總是承情感恩：「怎麼別人都對我們這麼好？」

    忍不住想起，我們這輩子，如果可以一直成為別人的禮物，不會變成別人的負擔，是不是就會像一則童話故事，那樣晶瑩透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