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靜娟:就是單純的喜悅
甲午年的動盪,搖撼著我們的平凡生活。不知不覺,末日電影的想像,漫漫滲透進我們的日常生活,簡單過日子,成為一種難得的福份。
在我心裡,常想著「長大」後要變成哪一種人的「見本」,想過來、想過去,始終不變的,一直有兩個。一個是
收到靜娟姊的信,她最近幾年出版的只有小品,近日重整舊散文,包括楊梅生活,寄了給我。那時,我們都住在「陽光山林」,居家過往,喝茶吃飯,一起牽著秋秋散步,日子過得透明而純粹。
看著靜娟姊發表在
阿芳聽說我一個人在鄉下的家,邀我過去她家吃水餃,我欣然說好。
好一陣子沒來,她的家有了變化。原先陽台上一張喝茶吃早點的、樸拙的電纜桌子不見了;落地窗推出去,陽台納進來,室內空間更寬廣,那位置擺一張長桌,一樣可以看到窗外大片樹林和遠方的紅色屋頂,吹進來的風也好。
阿芳和阿碧兩人是十多年的室友,嚴格分工,阿芳負責燒飯洗衣,阿碧負責清潔。
我坐在餐桌邊,看阿芳在瓦斯爐上煮水餃,用微波爐給花生和豆干加熱。
「我姊姊做的水餃和煮花生都是外面吃不到的。」她說因為單身,兄弟姊妹都把她當做「小妹」照顧;尤其因為她負烹調責任,便體恤地做好食物一包包送來。阿碧在一旁閒閒說:「家人通常會照顧那不成材的。」
幾年前阿碧曾在社區刊物上消遣,眾人眼中聰明能幹的阿芳瓠瓜沒削皮下鍋,切片的水果被自己的血染成紅色,炒青菜加上自己的肉絲、指甲,拿鍋蓋被燙傷,常被油濺傷;現在又笑她「不成材」,看來阿芳的廚藝,大約沒什麼長進。
阿芳問我八個水餃夠不夠?很大嗎?一般。那麼至少十二個才夠。她笑裡有疑問,後來看我不僅吃完水餃,對紅燒花生和豆干很捧場,還喝了兩碗酸菜豬血湯,更加歡喜。
相對的,我發現在這個兩人家庭負責廚事好像不難,她們都吃得少啊。
兩個單身女子共同生活,自由自在,又可互相照顧,恐怕是現在很多女子心嚮往之的----尤其有婚姻家累的。
衝突不可能完全沒有,但阿芳一開始就訂了規矩:如果兩人爭執後不說話,阿碧必須先開口打破僵局。阿碧同意,不過附有「但書」,那是,如果她說了三句尚無回應,就「再見」。
我說這不平等,為什麼都要阿碧先開口釋出善意?阿芳說:「因為規矩是我訂的。再說,如果輪流先開口,會忘記這回該誰。」
她們的分工執行得很徹底,阿碧每日拖地,原木地板隨時處於可坐可躺的狀態----她們這兒經常是家人大小朋友的度假勝地,地板不會白白地乾淨。可是廚房再怎麼髒亂,她絕不去碰,那是負責炊煮的人的事。忘了問一個大垃圾桶誰負責。它在餐廳地板上,緊貼著廚房。
她們之間有所謂的「族群情結」,一客家一閩南,有時兩人互以「死福佬」「死哈客」相罵。不過,那只是笑鬧;阿芳以前生活在客家庄裡,不止會講流利的客家話,會唱山歌、寫山歌,對客家文化的認識和宣揚,比客家人還積極、深入。
何況兩人有共同的政黨傾向和信仰。阿碧當過民代----因為熱心藝文議題才和阿芳結識、交往;現在則退隱「山林」,關注的重點在理財投資,保住積蓄。阿芳是作家,熱心公共事務;建設公司要偷渡社區裡的綠地給即將開發的社區共有時,她站到第一線抗爭。而每次台灣大型選舉,她熱血沸騰;在網站上寫文章,或轉送相關文章給志同道合的朋友。開票日又例行是家族聚會的日子,一起歡欣、慶祝,或一起扼腕、打氣。二○○○年大選時,我正好在鄉下,看過社區開出來的票後順路去找她,卻見門上貼著「下山看開票了」,還真起勁呢!
阿芳和阿碧還有共同的「不尋常」的信仰。第一次去她們家,看到那坦蕩蕩的擺設,我沒有吭聲。那是曾經受到爭議,並且牽涉到訴訟的「異教」。但是既然有不少有智慧的、有學問的人真心推崇、信仰,我不能因為自己不懂、不曾接觸而排斥。歷史上有些後來成為「正統」的宗教也歷經質疑、打壓和迫害的過程。
這回,我對著那處她們稱為「光堂」的角落仔細觀察。老方桌上只供著一杯茶,面對著教主的放大照;桌上有兩個大大的極好看的陶甕,裝普洱茶(餅)。其中一個甕的茶是1966年的。阿碧說這種茶越久越好;用陶甕裝,茶可以呼吸。我不懂茶,想不到它們也和酒一樣,講究年分。
我忍不住問起這個信仰,她們說,這個信仰很單純,不拜,不念經。靠演講傳教義嗎?「也沒什麼傳教,他說給信徒聽的就那麼一點點,只要信就好;最重要的是靜觀,心存喜悅。」阿芳說了自己經歷的一二「神蹟」;卻又說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僅是在光堂坐坐就覺得人透明了,心就是單純的喜悅。
聽起來很玄,我是試著打坐都無法專心的人,又自知沒有阿芳聰明,所以實在無法領會她那種在角落的磁場裡靜觀、心裡喜悅的境界。
在我眼中,阿芳本來就不時是喜悅的;每回到鄉下,和她聊天、散步,至少兩個小時,總聽她清脆的笑聲不斷。可阿碧說她也很會哭,上輩子一定是歌仔戲班的苦旦;歡喜,感動,悲傷固然要哭,開車撞到別人的車,也大哭特哭,害得被害人讓圍觀的人群指責,以為他才是車禍肇事者。
幾個月前,她和幾個朋友一起去做了矯正視力的雷射手術----阿碧當然也在內啦!聽起來竟好像集體去美容,讓我駭笑。她為台北和桃園的眼科比價,也比手術時間的長度;後來選擇價錢比較合理、時間比較長的。我說,「如果你去拔牙,不會要求醫生花較多時間拔吧?」她說時間長的,是醫生親自做全程。
我告訴她多年前兒子的同學做了這種眼球手術後的感言是,「忽然之間,看得到自己的腳趾!」她說年紀輕,才有那種立即的效果;而她,必須在一個月之內全力「養眼珠」。不能讀書看電視,也不能哭;她卻在聽到感傷的歌時哭,向家人轉述老父感歎他的手足日漸凋零時哭。
一個月後,她果然近視不再,卻提早老花,忽然必須戴老花眼鏡!又「適時」有一場演講,面對著聽眾,眼鏡拿下戴上,手忙腳亂。
這樣的結果,如果是我,一定懊惱不迭,心有不甘,她卻還是笑得唏哩嘩啦。
雖然阿碧說阿芳的生存方式很另類,身上常有淤青或纏著OK繃;因為走路撞到消防栓,掉到水溝裡,或者皮包勾到機車把手。不過,她堪稱見多識廣,讀書寫作都用功;連有過的愛情史都很精彩,卻早早就决定過自己的日子,不再戀愛,不結婚。
這樣的理念、這樣的生活挺吸引人,有朋友要求一起過日子,先後搬來嘗試過,卻不成功。因為無法像她和阿碧那樣,可以一起吃飯、聊天,也可以完全互不干擾,各做各的事;一方說話,一方不回應,打自己的電腦也OK,是「無壓力空間」。
她們的生活空間也很隨興,樓上臥房,樓下除廚房外,是木板「通舖」。牆邊擺的多是骨董桌、櫃,很多書、CD和紀念品。其中一個櫃子的抽屜滿滿的都是塑膠小玩偶,阿碧十年間蒐集的。她也笑阿芳巨蟹座,對很多東西有感情,連一件小時候的睡衣都捨不得丟。
一場水餃餐結束,回到自己的家,回味著阿芳的笑語,心情很好。對於別人做我心嚮往之的事,一方面是羡慕,一方面是歡喜這世界上有這種「有趣生動的人類」。
過幾天,她就要像候鳥一樣,到台東繼續她的碩士課程。每個暑假,她和阿碧都有一場「篷車東征」;一部藍色金龜車攜帶基本的家當遷移,在可以看到海的房子裡住兩個月。
想到她們這回的行程,會有我賣了鄉居後不帶回台北的電視機,竟好像自己也有幸一路同行,並且去看兩個月的海。先前忘了把遙控器交給她,相偕走去她家時拿在手中一路不自覺地按著鍵,恍如遙控器黏在手上的電視狂;阿芳卻笑說,我這模樣,像是一個以為可以用遙控器來控制別人行動的異人……
以後回想起在鄉下曾有過的房子,她的笑聲會為它添加幾分音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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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娟姊學畫已久,但是,畫豐簡淨,從不流於匠氣。
我想,這是因為
她真的擁有一顆素樸純稚的心。
你也擁有一顆素樸純稚的心 我們才能交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