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妖怪村

上溪頭前，無數次聽到、看到「妖怪村」介紹，傾天蓋下，只是，因為膽子小，從小到大，和鬼怪保持「不看，不聽，不關心」的三不原則；也因為從照片裡感受到的水木茂妖怪風情，雖然很喜歡水木茂的專注瘋狂熱烈，但也很難接受在自己的家國土地上，看到殖民文化的全面複製。

一點也不熱中的妖怪村，原來，就在溪頭入口。藉由翻製日本鄉村的場景，重現明山飯店創辦人林贍在日治時期發生的老故事。林贍的日本名字叫做「松林勝一」，這個「無中生有」的鄉野聚落，取了個非常日本風的名字「松林町」，白話文對譯，就是「林贍小鎮」。

年輕時在溪頭森林裡工作的林贍，曾經收留瘦弱的雲豹和黑熊，因為食物不足，雲豹很瘦，他常常心疼地摸摸小雲豹肚子，叫他「八豆」（閩南語「腹肚」），小黑熊就叫他日文「枯麻」（くま）。

有一天夜裡，森林出現了恐怖的妖怪攻擊林贍，八豆和枯麻挺身相救，八豆負傷身亡，枯麻帶傷逃進森林裡，即使這一整座山沿途都在「懸賞枯麻」、「注意枯麻出沒」，森林無言，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交回枯麻……

這個故事，讓我想到奈知未佐子，想到小地藏，想到許許多多附加在土地的精靈神祇。

任何一個有故事的地方，都將沈澱成有歷史的地方。尤其，負責賞罰的山妖「包子簡」，類似的故事，也出現在元氣十足的青春小說《哪啊哪啊神去村》裡，真真是土味七分，情味十足。

站在「溪頭夢工廠」的大圖輸出前，看大片看板上放大設計師一路走來的故事和草稿。

一棵紙面間的「夢樹」，細細的、長長的，彷彿可以穿天而去。夢的起點從設計一個「鬼妖郵筒」開始，蠱惑著我們重新回顧，每一個人心中，是不是都藏著一個妖怪，如果有機會，想不想寫信給心中那個妖怪呢？

整座山像創意精靈的大型遊戲場。

「妖怪村」前的斜坡很陡，沒有「危險」、「陡坡」、「小心」……這些警告禁示，只有掉了一顆門牙的大照片，可憐兮兮地「懸賞門牙」，因為他下坡時跌斷了門牙。

特別喜歡悠閒地坐在名山森林會館屋頂上的那隻大妖怪，不慌不忙地翻著牠的妖怪報，配一杯巨無霸咖啡。

青山食堂前，還有「八豆妖」在邀請我們共餐。一想起「腹肚飫」的閩南語，是不是就會心一笑？整個溪頭，處處充滿這種「字音字形」的諧趣，以前的載貨纜車叫做「流籠」，流籠盡處就叫做「流浪腳」，輕輕念一下閩南語的「流籠下」，瞧，這多像頑皮的孩子在「玩字」！

黃昏前回到民宿，閒坐陽台，一邊泡茶，一邊啃著夢工廠廠長買回來的「妖怪村的水蜜桃」。四地沒有妖氣，只有夜嵐，慢慢把一切都吞沒。

想像著鬼氣森森的妖怪村，夜裡的紅燈籠襯著墨黯，不知道是多麼詭譎的場景？

決定開車出門，搖緊車窗，小心翼翼，深怕沾惹到任何妖異。沒想到，車子一滑出民宿，舉目看去，竟然像一座熱鬧的夜市，老人、小孩、學生、情人……，有堆娃娃車的，也有兩手都拄著拐杖的，好像一整座空山都淪陷了。

停好車子，決定和大家一起，漫走妖怪村。妖怪都不見了，只剩下人，滿山都是。

                         2.  溪頭林

無數次，腦海裡浮起「到溪頭森林園區走走吧！」的念頭，轉瞬又覺得人太多，也就算了。直到真的踏進山林，又覺得天好清，風好涼，空氣冰冰的，有一種「不說也美好」的澄靜。

「在立德多住一天吧！反正也不趕。」這一大片幽深掩翳，像神祕的「轉速器」，很快把我們的生活速率都調慢了。原來，我這麼渴望，一張開眼，就是無邊無涯的綠。決議再多住一天，這樣，我們就可以慢慢地，把一整坐山都走遍。

十年前到溪頭，園區開放行車。車子好多，聲音好吵，空氣裡少了些冰清潔淨，多了點不耐煩。太久沒來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是誰，這麼英明，禁行車輛，重新把這一整座空山還給行人。

不過，溪頭還是不一樣了。最大的改變，就是「變老了」。

以前啊！滿山都是閒情漫步的情人、雅眷，或者是登山健走的學生、朋友，處處盈溢著青春的聲音、歡笑的聲音，像台灣最年輕的「山訓場」。現在，徹底轉型成銀髮族的休閒中心，擠滿各地中高年紀的社區登山隊；散在四地的「橫躺族」、「打坐族」、「氣功族」……；還有每人收費50元的電動車加導覽，無論年紀再大，誰都可以輕鬆抵達最遠的神木區。

遠遠地，聽到一陣像古書中魏晉名士的「長嘯」，聲音洪亮，中氣豐沛，悠長不絕的聲勢非常驚人，直到我們走近，嘯聲還沒停歇。我驚顫不已，晉看才發現是個走路有點蹣跚的老人呢！廠長說：「原來電影《功夫》裡包租婆的獅吼功，一點都不作假。」

「我也來試吼一下。」一想起游泳潛水時，我閉氣時間也不算太短，立刻加快腳步，準備隔遠一點，也來獅吼一翻。廠長急著拉住我，苦勸：「不要見笑！」

我一向以「堅強的意志力」著稱，當然當仁不讓（這應該也算「仁」吧？），找了個合適的轉角就開始拉開喉嚨狂吼，山很大，世界空曠，聲音一下子就被冷冷的空氣吞掉了。

我的「中氣表演」，這麼小聲，又這麼短暫，遠超過我的想像。廠長沒說話。倒是我漲紅著臉，碎聲陪笑：「哈哈，見笑，見笑！」

在變老了的溪頭世界，幸而摻有一些鮮嫩的聲音。

有各個不同學校的野訓營、育樂營、公民營……，為溪頭大量輸入「青春芬多精」。沿著山路，每看到一群銀髮人，這些年輕的孩子們，就用一種「氣壯山河」的聲勢大吼：「你好！」

剛開始可能是心不甘情不願的「指定作業」，因為人多，越喊越有趣，就越喊越豪壯。青春只要作伴，什麼都可以變成遊戲。一路「你好」、「你好」的叫喚聲，和山裡的鳥鳴禽呼一樣，慢慢都成為熟悉的風景，沒想到，和這些營隊的孩子錯身而過時，他們忽然換了口號：「老師好！」

「他們怎麼知道你是老師？」廠長嚇了一跳。我忍不住笑：「怎麼可能？又沒貼標籤！應該是年紀看起來和學校老師差不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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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雲中廊

在溪頭慢慢變老同時，也花了很大的心思，努力想要變年輕。

九二一之後，架高的空中走廊，就是最時尚的「青春召喚」。踩著全長約180公尺的原木長廊，距離地面約7、8層樓高，針狀樹葉觸手可及，森林冠層的顏色，開展出細膩的特寫，有機會還可以和調皮的松鼠，以及各種各樣的小鳥兒打招呼。

看著向天拔高的杉樹，又瘦又長，想像著不知道經過多少年經霜度露的清冷歲月，才這麼一點點又一點點竄長到此時此地，我們卻輕鬆地和它們等高照眼，腦子裡自然浮起「試與青杉共比高」的豪情。

有人說，空中走廊讓我們更清楚地觀察到，因為樹皮被囓咬因而枯死轉紅的冠層，清楚了解松鼠繁衍所造成的災害，深入思考是不是該撲殺松鼠？很難想像看起來這麼可愛的松鼠，因為台灣中、低海拔的原始闊葉林大量砍伐後，失去天然棲地，不得不逃向更高海拔的人工林尋求庇護，牠們撕咬樹皮或環狀剝皮，使植株上層枯死；咬斷柳杉頂芽，大片的紅柳杉，不是停止生長，就是倉促死亡

天生是小迷糊的松鼠，十之七八會忘記自己儲藏食物的地點。這麼適合轉化成卡通漫畫素材的這些主角們，應該不太清楚，竟成了輿論撻伐的「殘酷兇手」吧？

調皮的不只是松樹，還有好多活力十足的「銀髮族健行大隊」。

到處都設有看板說明，森林冠層製造出最新鮮的氧氣，是最棒的空氣清淨機，一面享受著
森林芬多精的這些老小孩，也十足在咀嚼森林泰山的滋味。

和一個又一個高聲喧笑的阿公阿嬤們，一起走在空中走廊，眼看著出口處標出「向右轉」，才擔心他們怎麼左轉？是不是走錯了路？他們已經繞了個圈又回頭，就這樣反覆在空中走廊走個五、六遍。入口處載明限行100人，不過，假日倒沒有管制，任這些難以想像的天真任性，在原木高空上狂奔，踩踏出顫顫搖搖的驚人聲勢，一點也不猶豫地相互打氣：「跑快一點，可以逼汗出來。」

閩南語「逼汗」這兩個字，用得形象極了，非常生動。我只是有點好奇，到了一定的年紀，是不是就不在乎天會塌、地會裂、木板會坍垮了，是這樣嗎？

「回到山裡，彷彿世界都變簡單了。」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這些鮮猛的活力，像整座山都在健康呼吸，忍不住吁嘆：「多住一天，真好！你知道嗎？如果不是因為要多住一天，我都不好意思拉著你，走這一大片山。」

喜歡走路，是我們家族的偏執。我們一大家子的老老小小，常常從苗栗走到大湖、走到三義，走到天昏地暗。我其實不太勉強，別人得和我們一樣這樣「狂走」。沒想到，廠長居然說：「我改變主意了，今天都走完了，我想回家。」

這？這……，一下子悠閒的心都打碎了。怎麼辦呢？會不會把體力用盡了？

                         4.  回家路

下山時，發現右邊彎路切進一個長方格，四周砌滿了輪胎，還一本正經公告：「煞車失靈迴旋站」。以前煞車失靈，只能以撞上樹、撞上斜坡，或任何可以降低危險的「意外」收尾，現在的人好貼心，層層疊疊的輪胎，緩衝了撞擊力，這種小體貼、小創意，卻讓人生起大大的驚喜。

內湖國小，松木建體，黑瓦屋頂，附近沒有任何建築，舉目望去，就是藍天白雲青山綠樹，像深山裡聲名遠播的大美人，追逐她的人蜂擁而來，影響了孩子們的學習權，現在已經不開放了，只能趁假日「偷渡」，書瑋老師的「吃喝玩樂熟女團」，就在內湖國小玩得很開心。

到溪頭，純粹臨時起意，沒想到竟和她們「撞了同一路線」。我們的停留站很少，很難想像，同樣的兩天一夜，「吃喝玩樂熟女團」，怎麼可以跑這麼多景點？

「我們一早從台北出發，八點已抵達苗栗，這時，你們才起床、吃早餐、收行李。」書瑋冷冷地射了一箭：「而且我們也不需要，每個休息站都休息。」

書瑋有所不知，我們不是在休息站「休息」，而是在「休閒觀光」。

北二高南投休息站在新東陽集團的用心經營下，也變成當前正夯的「文創產業」展示舞台。沿山而立的立面「LAMUNGAN」，頗有幾分好萊塢聲勢，記錄著早期布農族的文化遺址「啞口」，以歡愉的「原民美樂地」做區站主題，融合原民文化與當地特產，除了服務人員的原住民打扮和陽光笑容，「森林瞭望電梯」採用紅檜木裝飾成瞭望台，引導我們閒逛到二樓賣場，水里蛇窯的展示區，展現南投在地傳統藝術；原住民圖騰商品，把全台灣的部族文化，透過時髦的逛街、購物，成功地對大家「溫柔洗腦」。

我們在南投原鄉農土特產專區，收集各種梅子產品，每一種包裝都「進化」成文創產品（哈哈，會不會這個詞也被我用太多了？）；還找到「吃的咖啡」，一種特濃的咖啡嚼片，這些奇奇怪怪的新產品，對我這種很少出門逛街的人，永遠充滿魅惑力。

廠長最喜歡的是視障協會駐站提供的指壓按摩，雖然才剛要上路，還是先紓解疲勞。我沈浸在飄滿茶香的「林吉園」泡茶區，結合現代的簡淨和古典的情調，還偷偷學會用冰滴咖啡機來試做「冰滴茶」。

西湖休息站屬於雙邊式設計，由南、北兩座金字塔建築組成，垂掛夢幻豪華的水晶吊燈，建材以石材、玻璃為主，還有橫跨在高速公路的空中廊道，用各種玻璃彩飾粧點成漂亮的天橋咖啡座，俯瞰高速公路上的車流，在夜裡，這些奔馳的光點都變成了滄桑途中的人間故事。出發前和「綺緣小攤」的姑娘約好，回程再回來，也許這樣的「約定又落空」，已經成為常態，我們真的回來了，她倒嚇了一跳，買香茅油、檜木精油，以及各種奇巧的小東西，還買了好香的檜木精油貼布。

回家後，「試用」檜木精油貼布，帶著溫潤的森林香氣，沈入遙遙遠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