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淳越長大就越安靜，像一座晶瑩剔透的冰山，看起來簡素清明，其實猜不透水面下藏著如何難解的十分之九。
他不太重視吃東西，也不太需要買玩具，更不會像大部分小孩一樣，主動需索買這個、買那個，他有很多個乾媽，卻總是對我們的「爭相進貢」，淡淡搖頭說：「太浪費了。」

我們都不太了解他。
有一次，黃昏時帶著小淳在社區散步，他要走右邊的小路，無論怎麼解釋那是一條死巷，他都堅持要走走看。
不是只是「散步」嗎？何必這麼堅持呢？一時真覺得這孩子太拗了，故意放慢腳步往前走，一邊像「兜小狗」般般切呼喚：「我要走左邊囉！你要跟上來唷！」
我假裝「放心」地往前走，沒想到，隔了一小段時間回頭，小淳消失了。
這孩子還很小很小耶！
我一心急，衝進小淳鍾愛的右邊那條路往前跑，驚慌地攔下每一部車問：「有沒有看到一個很小的小朋友，自己一個人走在路上？」
每一個司機都搖頭，每一部車都驚詫，怎麼可能會讓一個很小的小朋友一個人走？
我慌慌亂地在社區亂走亂找，一直到夜黑後回到家，小淳在家門口自顧自玩得很自在。
在那瞬間，我真的下定決心，不再扭曲這個孩子，只讓他專心做自己。

享有「專心做自己的自由」的小淳，其實很深情。
他會在一大早大驚小怪地從苗栗打電話吵醒我：「媽咪，我家的報紙上有妳的照片耶！」
「我知道呀！」我說：「那是關於媽咪工作的介紹。」
「真的訝，媽咪好棒！」小淳接著會追根究底：「媽咪是怎麼看到我家報紙的？」

小學二年級時，姊姊帶著他每週從苗栗坐火車到創作坊中壢教室上作文課。
改到他的作文，題目是〈和媽媽在一起〉：「抱著媽媽，我的眼鏡撞到媽媽的眼鏡，發出ㄎㄎㄎ的聲音，我覺得很好聽，那是媽媽和我一起撞出來的聲音。」
我覺得很感動，當然也很心痛。
因為，小淳的媽媽身體不好，一年住院兩百天以上，住到醫院為她的頭等病房打八折。
有時候，小淳玩著玩具，忽然發現媽媽在拿牙刷，就急急丟掉玩具抱住媽媽驚慌地問：「你又要住院啦？」
有時候，媽媽只是單純地要刷牙，當然，更多時候確實在收拾住院行李，這孩子在戀戀回顧著我們聽起來平凡無奇的聲音時，從ㄎ、ㄎ、ㄎ裡，迸出驚惶，迸出溫度，凝結著近得不能再近的距離，在他的文字裡變成標本。

和他最喜歡的霹靂英雄葉小釵有點像。沈默，獨特，正邪難辨又難管。
記得，學校電腦課有時候播電影，孩子們都不喜歡老師準備的文藝片，就在男生喜歡武打片、女生喜歡笑片的「零共識」吵鬧中，小淳提議看「霹靂布袋戲」。
他親自為全班同學做背景說明、人物介紹、人物關係表，印成一張又一張講義，有時候，在學校看不過癮，同學們又約好在家裡一起看、一起討論。
霹靂布袋戲，成為他們畢業前最華麗的「集體記憶」。
小淳生日時，成為全班唯一所有的同學都送禮物的「無疆界大使」。

一個霹靂布偶「葉小釵」，單價要好幾千元，小淳從來不奢想。
國中時小淳一直沒有補習，照著自己的規劃，書讀得很用心，爸爸在沒有預告的大考後，為他在房間裡準備一個葉小釵，歡迎小淳回家。
小淳珍惜到連續一個禮拜，空出床，禮讓給葉小釵睡，自己睡地板，直到媽媽發現他的「荒謬熱情」為止。

晚明小品文大家張岱曾經這樣描寫朱楚生之美：「孤意在眉，深情在睫，性命于情，全力為之」。
有時候我會以為，要愛小淳，或者被小淳愛，真的，也要這樣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