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淳一直待在「自己的軌道」，越來越奇特地長大。
他把奶奶送他的玉墜子打破了，看著一地碎裂的觀音屑片，心慌意亂地跪到佛像前：「菩薩啊，原諒我，對不起啦！我不是故意的。」
天黑前看到大人上香，立刻又賊眉賊眼地笑起來：「啊，大人也需要求菩薩原諒嗎﹖」

好友帶雙胞胎來我家，和小淳玩了一天。
大人們只要經過，就喜歡逗著雙胞胎問：「你是欽，還是喬﹖」一整天不斷有人對著雙胞胎呼喚著：「你是欽，還是喬﹖」
第二天，小淳一睜開眼睛，急著問：「『你是欽』跟『還是喬』，今天要不要來玩？」
天啊！這就是「小淳的邏輯」，居然以為這雙胞胎，一個姓「你」，一個姓「還」。

只可惜，我們都忙，常常少了點「發現驚喜」的熱情，參與他的世界。
有一年，我開了家「要你好看」漫畫雜貨舖，店剛在整理，日子比雜貨還要亂，小淳到店裡來，比雜貨更亂的問題，一句接著一句轟炸個沒完沒了：「妳喜歡屁股被狗咬，手被鱷魚咬，還是頭被獅子咬﹖」
幸好有朋友接收到他的「關切和好意」，故意逗著他說：「我喜歡屁股被狗咬，因為我們還有另一半屁股。」
小淳不是很滿意，他說他喜歡頭被獅子咬住，投入炸彈，然後出來，就變成「爆炸頭」。
一會兒他又問：「你喜歡被人殺了，像組合金鋼戰士那樣被『鬥』來『鬥』去，還是給人玩？」
「我喜歡給人玩。」好友很奸詐地笑：「順便玩人。」
這個我們一直不太懂得「他的邏輯」的小淳，忽然豎起拇指，認真地說：「聰明，聰明！」
「聰明」在他心中，應該是很重要的標準吧？

遺憾的是，上了小學以後，他的「聰明帝國」，迅速崩潰。
月考的是非題問：「爺爺生日時，我們要對他說，萬壽無疆。」他說：「錯，我們都說生日快樂。」；是非題又問：「我們的書桌是木頭做的。」小淳還是確定地說：「錯，我用的是愛王書桌。」
月考的成績很差，小淳不太難過。
他難過的是，所有他認真和大家分享的「生活現實」，都要在考卷評分上被推翻，就好像每個人都要說「書上規定的」話，生活著「書上規定的」內容，而他認真陳述的日常生活，反而不被相信或接受。

在教學上，我一直被神話般傳說著，說我這樣的老師，具有「化腐朽為神奇」的神祕能量。
看著小淳的成績，我越來越憂慮，任何時候得空，總習慣檢視他的作業、檢視他的考卷，直到我聽到他在我快要去看他前抱怨：「好討厭媽咪，每次一見面就要問，你幾分、幾分？」
一時僵在那裡。
小淳嘴巴裡這個討厭的女人，真的是我嗎？
我不是一向費力而專注地灌輸每一個靠近我身邊的家長，記得，做一個輕鬆媽媽，做一個快樂媽媽！給孩子更多機會，讓他們找出自己的出口。

原來，當我擁有一個「兒子」時，我也像任何一個憂心的媽媽，不得不變得「不輕鬆」，當然也「不快樂」起來。
我決定「閉嘴」。
不批評，不指教，不做任何要求。
只是認真觀察這個孩子。

小淳慢慢長大，還保持著奇特的天真和自由。
他看到我刻了方印章，「有魚」。象形的「魚」字攤在方寸間，小淳歡喜地說：「哇，我看到一顆鳳梨。」
帶他夜宿台中「全國飯店」，他化身各種角色，玩了一夜「角色扮演」。
第二天早餐時，小淳拿了幾個荷包蛋，在盤子裡切碎、攤開，又分成兩國，優雅寧靜的餐廳裡，只聽到他的刀子、叉子和戰鬥配音，戰況激烈地纏鬥起來。
這時，我刻意不去「批評指教」，要求他跟所有的人一樣「優雅寧靜」。

有一個「另外的我」浮起來，在遠遠的、高高的天空看著我們，那樣精確地提醒我，放手了吧！讓小淳自己去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