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1-06 23:32:43妞妞

想像的自我

大考在即,我捧著書臨時抱佛腳,連教授們也油然生出惻隱之心,殷勤地處處指導。看書和過生活其實不是不相干的兩件事,還記得三年前寫一篇論文時大書特書法國哲學家Louis Althusser的唯物史觀,Althusser是個聰明人,知道古典馬克思主義有其粗糙之處,於是修正後解釋:「物質無所不在,宗教信仰就是肉體實踐悔罪,也是物質形式的一種。」又說:「所謂意識形態,就是個人對自身的物質處境的想像。」他最後作結論:「歷史是各式物質關係互動的複雜過程,終究回歸經濟面做最後的裁決。」我那時光是讀、光是寫,卻從沒心甘情願地接受這個想法,人生超乎經濟之外的愛情、親情、友情所在多有,唯物史觀不是太狹隘了嗎?會這麼想,也是沒把書讀通的關係,把物質與精神截然二分正是Althusser批判馬克思過於幼稚之處,我也不過是掉回原有的二元論陷阱而已。最近看著書、又看著身邊的事,好像終於逐漸理解了Althusser在講些什麼了。

魁北克的伯吃在野黨Parti Quebecois最近向省議會提案,主張移民應當建立魁北克認同,所以不會講法語的省民應當被剝奪被選舉權。Parti Quebecois的成員全是頑固的老頭子和老太婆,近年來選舉卻慘敗連連,畢竟魁北克靠聯邦政府奶水養活,離家出走只能嘴巴叫爽而已。不過既然文盲佔了20﹪的人口選出這個黨來,黨自然也得回報一些白目的舉動。把敗選歸咎於移民是最省事的作法,一來移民初來乍到、不敢造次;其次超過一半的移民都忙於家計、或無心留在此地,一跨出省境,處處是英語,處處是工作機會,何必花時間在法語上?這心態輕易成為魁獨份子的箭靶,也成為省議會裡民族主義和人權主義辯論的導火線。提案自然是過不了,但也揭穿了一部分魁北克人敗給英語強權的悻悻然。

蒙特婁的本土認同度是全加大城最低的,僅有33%的市民認為自己屬於這個城市。魁北克人天真地相信說法語就是認同魁北克,殊不知說法語的人也不見得吃這一套。法文老師Philippe是法國人,他總是說:「法國和魁北克是不一樣的,所以我和魁北克人談不來!」對非親非故的移民而言,來到魁北克是為了改善生活品質,國族認同畢竟是個「利」字。倘若魁北克整潔、守秩序、積極向上,移民奮力學習法語好融入本地社會且唯恐不及;如果魁北克就是這款骯髒、懶散,我即便住在此處也「出污泥而不染」,絕不說自己是魁北克人。以前遇見男同性戀者Jean-Francois,他說:「雖然我是魁北克人,可是一點兒也不喜歡魁北克男人。他們想的就是性,沒有感情、也沒有靈魂。」只有「社會邊緣人」比如移民、同性戀者,才有餘裕冷眼旁觀動輒把「全民」攏成一堆的荒謬政治大戲。我的想像力再豐富,也無法把自己和只會說難聽的魁北克法語、只會領取救濟金過活的那坨人歸為同一個類別。

國族是認同的一個標準,性別也是。史丹佛大學的人類學者Arthur P. Wolf曾經在華南地區和台灣做了多年的田野調查,研究中國式的家族關係。一般人對童養媳現象多認為這是經濟困窘下一個家庭所做不得不然的決定,一來省去養女兒的負擔,二來也免了妝奩與婚禮的支出。不過Wolf仔細觀察後,發現它還牽涉了夫家內部複雜的男女權力糾葛。童養媳被婆婆教養長大,不僅為日後和諧的婆媳互動奠定基礎,還賦予了婆婆這麼一個在父系體制中的弱勢角色另類的權力。只是,權力關係既然是複雜的,童養媳成人、成婚之後也沒這麼容易使喚。因為和未來的丈夫一起成長,把兄妹關係轉換為夫妻間的性關係是困難的關卡,所以外遇與離婚的比例高出正常婚姻許多,就算婚姻保全,子女數也較少。把童養媳當成把柄的兩全其美策略此時宣告失效,孤立無援的童養媳們唯一的籌碼就是自己的身體吧。

在那艱困的時代裡,女人和男人都在夾縫中求生。作家李喬還沒去當政客的時候寫過多部很棒的小說,「寒夜三部曲」就是其中佼佼者。童養媳燈妹沒嫁給原本「預定」的丈夫,卻是從外地來當隘勇(守衛)的阿漢。瘦弱的阿漢在田裡幫忙,成為眾人嘲笑的軟腳蝦。他奮力揮鋤,沒想到把手掌磨破了皮,血流如注也不敢停下工作,黃昏時想回家了才發現血已經凝固,牢牢地把手掌「黏」在鋤柄上。他蹲坐在田裡直到深夜,燈妹卻擔心地找了來。眼見丈夫的困窘,她俯下身把頭靠過去,伸出舌頭一點一點把傷口舔開。這對小夫妻之間沒有不公平的經濟交換,只因為同守一座小茅屋、同守一張小床,女人的愛此時便無怨無悔地宣洩出來了。

我恍然大悟,心與身,知與行,非但不能二分,還是一體兩面。生在物質發達的當代社會的女人,擁有更多能力去追求愛情,也擁有更多能力以實踐來檢驗並且堅守愛情。金錢的流動使國界、性別的藩籬逐漸鬆綁,往昔的人們曾在重重的桎梏之間掙扎著找尋自己的位置,今日的我們命運不再絕對悲觀。我想,很多現下的女孩終於能夠自由地約會、工作、打扮,攬鏡自照時不禁脫口而出:「公主!」、「教主!」,這便是新一輪的集體想像吧。Althusser所說掌握著最後裁決權的經濟力,原來就是如此。然而,既然歷史是命定而無休無止的歷程,我們即便爭得了些許自由也得戰戰兢兢,但是那些企圖反其道而行的認同暴力只能逞口舌之快,自然更加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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