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4-21 10:54:13宿霧

請抬頭看看我


那時,時間尚未生成歎息,深黑色的咖啡液體已經習慣承受,所有甘甜潮浪的記憶。

她反覆的在辨覺,眼前這杯依舊蕩著奶香、甘甜與苦澀交織的藍山裡,是否還存留一串熟悉的味道。那時的糖塊用不了多久,就會在深黑色的液體裡溶解,濃稠的泡沫鼓吹著幸福的幻想,就如同少不了對面的伴侶,加了一份自尊的堅持,就感覺多了一絲細滑的知味。那時,散發著微苦的溫存,飄在空氣裡也沒有那麼孤獨,預定每個黃昏的慾望,上了嗜癮般,阻止不了的思緒使她在另一個與眾不同的世界裡翻飛燃燒。

她知道愛上那種味道和伴侶的感覺叫做熱情。承受與辨覺這個苦澀的過程成為了最佳的測試,測試我們的熱情有多麼深多麼濃,多麼真。

那時,她的伴侶也告訴過她,咖啡不僅是一種熱情,也是一種折磨。到今天她才辨覺出。手上的藍山品質大跌,比平時加了多一倍的糖塊,還是濃稠苦澀難以入咽,往日彼此汲取溫熱的記憶,此刻卻仇恨般的和它對著釋放著憂怨。杯底,是沉渣泛起,雖是掩藏心裡的煩躁,眼前也變清晰。

她覺得這杯咖啡已經變了味,裡面有了淚與怨的滋味。如蜜一般黏稠慾望的相遇,終將結束。

最後一次預定的黃昏,咖啡店裡冷冷清清的,生意稀疏。她開始確信這個地方和這個時間帶著靜靜的蕭肅,某些意外事故的發生,讓她揣有膽怯的預感。

臨窗的座位裡埋了多久,她也記不清了,只是記得不斷的抬起頭向門廳口張望著。她從手袋裡取出化妝盒,無數次地照鏡子,用粉撲不斷的補妝,心滿意足的看清鏡中的姿態,才砰地一聲合上化妝盒,又開始注意門廳口的人影,不一會兒好像還不放心,又轉頭望向窗外的街道上。

許多人凝視自己的期待忘了優雅的姿態。「這是常情,在同一秒鐘會有多少人倚在咖啡店的玻璃後作仰望狀。肯定很多。」她寬慰自己等待判決的情緒。週而復始地照鏡子、看窗外。

等待的人過了很久才進來。他的表情好像有點疲倦,沒有言語。他把沉重的臀部深深埋進沙發裡,在這之前,他要成為他自己似乎很難,而眼前卻有了可以被縱容的條件。

藉著藍山的咖奶香,熱情在她的空氣裡蔓延溶解,可她的伴侶幾乎是沉默的狀態,沒有很配合她的情緒,甚至是反感的抗拒。

男人索性低下頭去,讓她喋喋不休的話語掠過自己髮絲稠密的頭頂。手裡握著的不是藍山,而是緩緩鋪開捲起的雜誌封面,嘴唇煩躁地緊閉著。

漫不經心的攪動著杯裡的長勺,漫不經心地聽她說話,偶爾點一下頭,男人的表情讓她有些難過。承認,還是有一種東西在誘惑著她自己,一種東西在誘惑的時候,你很忘我,你對失去的痛苦,和迷惑的期待都忽視了,尤其是對苦澀的過程沒有了抱怨。

把語調放得足夠溫柔、緩慢,她希望能滲入這杯枯澀液體的內質,尋回那一種熟悉的味道。可他讓這一切成為悲劇的事實。匆匆啜飲一口那杯藍山,他從衣袋掏出一支牙籤,夾在牙縫中,仍專注的埋頭看雜誌,沒有抬頭。她終於克制不住憤怒,把杯裡的長勺重重的甩在托盤邊緣,發出尖銳的聲音。

他依然埋著頭。她的語速變得急速焦煩,但突然間停了下來。她發現桌子上的勺子和盤子,連桌邊的花瓶都叮噹作響,她哭了。

男人並沒被驚嚇到,只是很自然的瞟了她一眼,轉即又沉默的低了下去,絲毫沒有影響自己的閱讀。她的抽泣越來越小聲了,最後開始慢吞吞地收拾起了座位邊的手袋和外套,動作慢得出奇。比起她來,男人看書的速度更慢,為了看完雜誌的最後一行,他把頭垂得更低了,髮絲稠密的頭頂根本沒想到要向上抬起的意思。

臉上儘是莫名的癡笑,而心裡卻是一攤灰色的陰影。女人從手袋裡掏出紙巾擦拭著雙眼,又重新放進包裡,再也想不出該說些什麼的了,她從座位上站起來,逐漸絕望的加速度,最後,連使她自己回頭看一眼他的勇氣都鼓不起來了。

站在窗外的街道上,她看著自己的男人還是保持著僵硬閱讀的坐勢,髮絲稠密的側面把他的雙眼完全遮掩,在他左手邊是那杯涼了的藍山。

她知道,沉殿在似咖啡般熱情幻覺中,對於某種繼續著的情感,為自己帶來了痛苦。咖啡不僅是一種熱情,也是一種折磨。到今天她才辨覺出,那段慾望嗜癮,也許是長久的痛苦,她已經沒有辦法再喚回男人抬頭深情的熟悉眼神了。半透明的落地窗上,只映著她自己的狼狽與絕望。凝著自己的模樣,她想,現在她愛的只不過是他不愛自己的樣子。

這一季,藍山喝了很久的時間。告別的時候如果有人問起:什麼時候再喝?她也許會忠告他們,咖啡太濃了,戀上它很容易,溶解它卻需要漫長、痛楚的戒癮過程。




攝影/ 2002年張耀Tokyo 288 hours

上一篇:在流放地

下一篇:蟄伏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