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1-28 15:17:07宿霧

在流放地


一進入那條黑暗的隧道,彷彿就感覺到冰冷的水滴,從上面巖洞頂起伏處紛紛落下來。前面,通往地中海方向的邊際似乎微微露出了亮光。

「不遠了吧?」每次出門他總愛這樣問著。

在那個小城鎮的車站,也用生硬的法語對排在他前面的老頭子這樣問。

「不遠了吧?」

他把頭抵在髒膩的車窗玻璃上,窗框的木條油漆已經褪了色,脫開了的洋鐵板扭歪了,在風裡隨車廂而顫動著。以前像綠色鐵戈般的戰馬,現在就像足一匹禿毛的、衰老的瘦馬,從胸膛深處發出來的嘶嘎聲,沒有人能瞭解,因為和那旅人一樣,沒有裁決的權力,只有一段又一段的旅程。

火車這樣從震得發顫褐色岩石的隧道裡鑽出了頭,本想可以追討到的那一絲自由,卻被瞬間一望無際的土漠和荒坡接替,和鐵軌平行的狹窄小道上,有幾輛拉著蔬果的小農用車在緩慢挪動,繫頭巾的阿拉伯婦女閃過眼簾,他猜那是朵漂浮在北非大陸的東方白蓮吧,這假設連他自己最後都抿起了嘴,笑了。而鐵軌的另一側,零落著一些黃土牆的矮平房,在光禿禿的土地上,並不很規律的布列著。

風很大,眼睛被吹得很痛。他流著淚回轉過身子,陌生的阿拉伯語在耳畔漂浮的迴旋著,聽不懂,抬頭懵然的望著對座。

小女孩靜靜的坐在那裡,把一束鮮花放在膝蓋上,兩隻腳交叉著伸在椅子底下。那位婦女似乎還在對那女孩叮囑著一些,因為,只有當她的雙唇啟合的當會才能察覺到。白頭巾把整張臉都圍裹嚴實,下頜處夾著黃色的小芝麻夾。她低著頭,嘴上的汗毛特別重,毛髮又濃黑,但確是那種安貧若素的人常有的安詳寧靜。

簡陋的車廂裡,他便是唯一的東方人。

極端的疲倦。語言,只是用來辨別記憶的。而那首詩應和著他的旋律,他甚至於已經忘記了他還記著這首詩。

一個義勇軍奄奄一息躺在阿爾及爾,
沒有女人的愛撫,沒有女人的淚珠;
只有一個夥伴站在他身旁,他拉起夥伴的手,
說:「我再也看不到自己的、我土生土長的地方。」

少年時讀到的,除了背詠下來就沒有認為此事有其他重大的意義,屬於悲哀的、純粹的真實,對他彷彿無礙。然而,現在,那不僅僅是一種印象的影現,分明,他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那位義勇軍。他躺在沙漠上,也許再也不會見到什麼了,最後竟看著那只在蒼莽中疲憊的候鳥,掙扎著回到了他躺著的身旁,落日斜暉,遠天的橙色,讓痛楚把自己一點一點的鑿去。

不知道為了什麼,會在此時想起這首詩。

火車穿過了一座鐵橋,阿拉伯婦人低著頭,好像是睡著了。小女孩躡手躡腳的起身,雙手小心的護著快要萎謝了的鮮花,離開了座位,等她再返回時,懷裡的鮮花已經攜著濕轆轆的水珠。她還是靜靜的把那束鮮花小心的放在膝蓋上,偷望了母親一眼,然後又透過車窗瞇著眼望了望萬里無雲的晴朗的天空。

義勇軍還是一動不動的躺在無垠的荒漠裡,蒼白的左手按在胸口,想阻撓生命的消失,但血液從他指縫間流出了,是一片沉寂。

他不應該來那裡的,他竟為陌生人選擇著。

來去只是沒有固定的標向,就像被放逐的風,偶而的降落在阿爾及爾的遠方。可要是那軍人連來去不定的風都不是呢?將軍講演時的亢奮:這會是一場英勇的戰爭!就意味著應該給予那些被剝奪了尊嚴的人以尊嚴、就意味著應該向那些懷疑自己是否有祖國的人保證他們有祖國。

土地上不缺乏勇氣。但是英勇的戰爭也同樣殘酷,同樣骨肉相殘!

不知怎的,軍人的臉在他的眼前越來越清晰。

又乾又熱的風從窗外吹進來,夾帶著火車的汽笛聲和破舊車廂的匡當匡當響。女人把布袋夾在腋下,手上的餅乾遞給了旁邊的小女孩,好像在說著要她吃點東西的意思。而自己又從布袋裡摸出了一張紙片,是相片吧。她自各神情楞楞的注視著,半響。

他竟也中斷了迷離,用相同的眼神望著對座的阿拉伯婦人,揣摩著內中流露的各種各樣的複雜感情。

記憶中就是記憶,有什麼要抹去的必要呢?越刻意忘掉的,就會越想起,婦人一定是在記起某些細節吧,是因為那種東西讓她難以拋去?

不能擁有離鄉與守土的權利,義勇軍便只能接受放流。

獨飲孤寞也好,不敢承諾也罷,情在承諾之外,真的是太悲涼了。他的宿命是夢,就只能是夢...

猛然間急速的話語在他的對面響起,阿拉伯婦人把剩下的餅乾塞進布袋去,手中的相片好像也不知去哪了,不停的對小姑娘叨絮著什麼,比起剛才的平靜語調已經判若不同,甚至帶著中東北非人固有的執坳、凶蠻。接著她遞給小女孩一把梳子,讓她梳梳頭髮,而小姑娘也懂事的一面穿好趿拉的鞋。

小姑娘梳頭的時候,火車減低了速度,汽笛響後,緩緩的停站了。

女人拎起了地上的舊皮箱,挽起小女孩的手,慢慢走出了車廂的長道,女孩的身後露出了那束快要萎謝了的鮮花。

義勇軍的嘴唇逐漸緩慢的翕動著,心裡那個陌生人、但直覺上已經相熟了的軍人,一種豐富的、完全與個人無關的情愫染動起來。

他為那奄奄一息躺在阿爾及爾的義勇軍而難過。

車廂喇叭裡的法語聲,提醒他,下一站是他要前往的目的地了。





攝影/ 友憬 2004年興凱湖 中俄邊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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