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美的凌遲
接受美的凌遲
這三十年來何止三十次了,
每當進入飄颻紅葉正盛的大楓林,
便不知是身在現場還是身在回憶的夢中……
自從三十年前搬家到紐英崙,每逢這個節令,
總是重陽前後寒露左右吧,
庭院中的樹木尚未動聲色,
耳中卻隱隱傳來一種聲音的召喚,
就像兩片極薄的刀刃相擦生出金屬破風的輕音,
神祕而有攝魄的魔力,
這就是傳自北方的……連山漫谷的……楓葉轉紅的訊息了。
趁著晴日,驅車向北,
每到轉彎處都迎面撞來一座彩妝的山,
又轉彎便換著撞來另一座山……
可山可谷的彩樹瞬間變得像萬花筒,
只見綠裡間雜著黃……栗黃與鵝黃,
中間又雜著紅:杏紅、棗紅,
和介於兩者之間的洋桃紅……車行百里,
紅色逐漸濃了,那召喚的聲音開始清晰起來,
將我引到一片湖水的岸邊,略斜的秋陽,
自一個美術設計的角度射下,
映亮湖中的萬花筒又將之襯上水底的藍天,
巧飾出懸掛的趣味。
轉眼間,山壁上陰的影兒與陽的光暈,
本已繽紛眩目,竟又被微風拂成一片一片的迷離;
我是為這夢一般的迷離而來的,
便循著谷間刀刃聲音的來處,舉步行去……
大楓林紅豔滿谷,在四圍迷離的屏障中,
五角銳利的楓葉被陽光磨亮,輕風拂來,
葉子擦著葉子生出金屬劈風的聲音,
亦如刀刃擦過刀刃,
千萬株大楓樹的葉子隨風傳來紅光的鋒冽,
這時,我聽覺中只有一片魔力的語言:
「當我紅甚的時候,
我的鋒刃將以凌遲的方式分割你的凡體,
任你流淌像我一樣豔紅的血,
當紅的血流盡,就像我一樣完成此生的美……」
我乃緩緩褪去衣衫,兀自佇立在鋒刃目影之下,
一枚楓葉直劃開我的胸膛,
另一枚楓葉橫劃一刃成為十字,
這是2003年凌遲開始的記號。
之後,我平臥,閉上眼睛,
迷離本是顏彩的幻境終於成了夢的本身,
接受美的千刀萬剮,
細細地割裂每條神經的末梢……多美的觸覺;
血花汩汩淑淑是為了平面的飄落,
也像紅葉的飄落,
最後,以紅豔標誌或覆蓋一方的土地。
我漸漸無知無覺;
而當我知覺復還已是年盡了,
我的殘骸覆著一層枯葉和乾了的血塊,
尚有一些紅的意味。
鐵準兒的是每年寒露初降的季節
(十一月的第一、二個星期),
無論天氣如何,我總不放過紐英崙北部的賞葉之旅,
有時會行動兩次以上。
多以佛芒特綠山脈偏北的地帶為目的,
但有時也走得沒那麼遠,
只是想去看看一些農莊村墟認識的老樹,
就像探望故舊一樣,所以實在沒有什麼哲學的意味。
然而每次看見體態顏色姣好的葉子,
總會攀枝摘下兩三枚回來收藏,
當摘下老葉的時候,
便會順手摸摸在原位等著茁長露頭的新葉芽兒。
原來老葉的脫落是被幼葉拱下來的;
老葉子除非是自願撒手完成美的離去,
若是被新葉子拱了下來便也是自然的定律,
不可說遺憾的話。
我案上正有一枚2003的紅葉,
我們相看兩不厭的,不哲學卻有一點詩意呢。
註:
1.2022/09/02 聯合報/ 鄭愁予
2.自己已經是老葉子了,就自願撒手完成美的離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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