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3-13 01:09:46細路飛

山中一夜

跟著麵包師傅浩介上山的第一個晚上,我們首先陪同部落媽媽進行老人送餐的服務,早先與我交談的VUVU原來也是其中一位,並且因為有多餘的空房間,得以接待我和浩介一晚。

VUVU的家,就在先前住過的老媽家不遠處,路過幾條原先以為不認得的巷子,卻在景物真真實實躍入眼中時,突然被劃開一刀,山中略濕的空氣薄膜『嘶』地一聲、極迅速且滑順地朝更黏稠的兩旁褪去。
石板路、教堂、路邊的早餐店、買過啤酒的小雜貨店,像新聞畫面上的海嘯侵襲一般,毫不留情地朝心裡推擠。

「這早餐店的氣氛還不錯,明天早上我們可以來。」為了不讓自己溺斃,我緊抓住浩介這塊浮木。
「好啊,也可以順便去教堂走走。」

教堂?那個讓我堅定去愛他的信仰之地?我還記得那個安靜地彈奏鋼琴等待它晨起呼喚的自己。
「我可以告訴你怎麼走,不過我應該起不來,吃早餐的時間再叫我吧。」我禮貌地對浩介笑說。

選擇去愛,常常可以是堅定的,一股原生的慾望推使著我們。
像在美麗的山中部落散步,以簡單的曖昧慾望,緩慢鋪陳每一條情愛之路。
漸漸地、讓忽遠忽近的氣息相濡以沫,讓忽前忽後的身影與掌心貼合。
為了感受那一刻凝聚爆發的感動與欣喜,我們可以堅定地試探與等待。

但進入愛裡,卻是住進兩個人的生活。
由於不再需要試探與等待,獲得愛之後,只能分析信仰。
選擇信仰,可以堅定,但面對信仰,卻充滿質疑。
我們醉心於人性的脆弱如此活生生地動人,讓人感覺還存活著,
卻在短兵相接真實觸碰脆弱人性的時候,驚恐得不由自主。

於是,得花好一段時間才敢牽起來的手,可以馬上放開。
要累積許多勇氣才敢說出的一句我愛你,可以馬上收回,退至友情的界線。

至此,當初選擇去愛的堅定信仰,真的存在過嗎?

或者,這只是一場太有自信的失敗科學實驗?

我的腦子,做了短暫的五分鐘辯證,然後隨即回到搖晃的小貨卡內。

傷痛,無法被井然有序地規範。
但懷抱著傷痛的生活,可以訓練有素。

像眼前這些歷經震災風災,卻仍努力活著的村民一樣。

可今晚,無故颳起大風,聚在電視機前用餐的老人與村民,臉上又出現了茫然。
看著新聞畫面不斷重播日本地震與土石流的災情,我們都知道,他們又掉入受災的時空當中。

有人家中的孩子,又開始半夜哭著找媽媽;有些老人,則不斷重覆地被惡夢驚醒。
有個媽媽說,她的老公又開始酗酒,認為天災可以一瞬間毀掉生命生活,為什麼還要那樣辛苦地活著?
有個大叔說,風災過後,他在山下找不到工作,老婆認為他不夠積極無法負責任,所以帶著孩子離開了,他只能一個人回到山上。

新聞業者絕對想不到,幾個隨便剪輯的畫面與毫不費力的誇張播報演出,就可以讓台灣的災民們如此『感同身受』,彷彿災難再次降臨。

傷痛的癒合,漫長又艱辛,在每個想辦法自主堅強獨立的當下,仍得保持正面態度感謝所有善心好意。
但傷疤的揭開與二度傷害,卻總是發生得突然且難以預料,常常加害者處於無知、不自覺、無惡意的心態,更使得受傷者無所責怪。

我們僅能學會寬恕,原諒他人、與自己。
若脆弱至使我們無法包容一切,只能寬以待人、嚴以律己。

無法怨天尤人,只能在電視機前,和同樣傷痛的人們,緊挨著取暖,奢求著一絲絲的理解。
至於尊重、援助,那是得讓自己好好活下去才能體會的人性光輝。

「欸,你們看,我們還可以吃到自己種的菜捏,那些被海水淹過的土地,應該都種不出東西了,還好山上沒有海嘯啊。」
VUVU再度發揮幽默的個性安慰大家。
「對齁,說不定有一天大家都要躲到山上來!」
「要不然叫政府改建海嘯避難屋好了,我們山上的土地可以借他們。」
「到時候山上很快就有水有電有第四台和網路了!」

見氣氛終於稍微熱絡,浩介開始分享日本平日的防災演練,以及社區防災體系的建置和力量。

「記者那麼厲害,應該多報這種給大家知道嘛!我們也可以學一下人家是怎麼做的啊。」
「要不然一直靠政府靠慈濟來救我們,好像我們什麼都不會捏。」
「對啊,山上的路他們又不熟,開直昇機來救都還會迷路。」

終於,大家關了實在沒什麼內容的電視新聞,取來木柴重新生火。
浩介拿出自己製作的手工土司,和鹹豬肉一起烤著。

入夜,VUVU先進房休息,離席前還擔心我無法適應房間。
「都是老人家住過的味道,東西堆得亂七八糟啦,可是很乾淨。」
我笑說,習慣了,以前小時候也常常睡爺爺奶奶的房間,那氣味、舊舊的蚊帳,都很熟悉。
浩介說,他也喜歡祖父母的房間,有一種和外面世界完全不一樣的味道,可是可以睡得很安穩。

「和在山上的石板屋烤鹹豬肉的味道一樣。」VUVU說。

微光中,村民們已經開始討論如何向其他人傳遞防災避難的訊息,好安撫最近被日本地震新聞重新撩撥的恐懼。

人們,仍然選擇去愛生命與家。
即使我們永遠無法體會那其中有多大的力量在支持著。

那是比任何安置都重要的,安心、安定感。

是嚐一口自己種的青菜就可以溫飽的,自足。
是一個人走在清晨石板路上也不擔心害怕的,自在。

因為期待,所以我們繼續信仰著,得以令自己安心的歸屬。

嚐一口有著浩介家鄉沖繩風味的土司夾著部落烤肉,
我背對過去,繼續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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