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3-14 00:04:24細路飛

難捨

「 妳該多吃點肉和澱粉,沒有食慾嗎?」
趁著難得的好天氣幫VUVU整理房間的時候,我知道浩介看見了行李袋中醒目的藥包,來不及遮掩的大小瓶罐比起堆積很久沒有清理的髒衣服還要令人尷尬難堪。
「還是會餓,不過就是吃不多,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吃不胖,嘿、我竟然回到高中時候的體重。」
我下意識摸摸下顎,很想知道小江說的「下巴都尖了」是不是真的。


誰也沒想到限愛禁欲,竟自然地連生存的本能也節制了。

這一切看起來都恰到好處。
按部就班地完成工作、平順地過著每一天的生活。
唯一期待的,只有度過身心難關。

好像也無所謂,只不過是回到遇見他之前的那幾年生活。
很快地、又習慣適應一個人了。
只是有些過去沒有經歷過的情緒衝擊,會在夜裡、沉睡、連自己都忘記還活著的時刻,猛烈地叫囂。


「昨天晚上,妳做惡夢嗎?好像用很多力氣但又很吃力地在說著夢話,還大叫一聲。」
浩介的表情像是很努力地想找更適當的中文來形容我夜裡的反常。
「我知道啊,我知道自己在做惡夢。」

我都知道,常常都是奮力掙扎著驚醒的。
但夢境大多不記得,只聽見自己極抗拒的痛苦呻吟,然後瞬間跌入現實。
急促竄上全身的汗水,大幅降低了哭泣的機率。
所以醒來,還是可以如常生活。

我想,是好事。
證明,潛意識還是誠實的。
還沒完全迷失。


「以前我老婆工作壓力大,常常失眠做惡夢,我都會煎薄荷蛋給她吃,她說很有用,妳可以試試看。」
浩介偏著頭看我,保持禮貌溫和的笑容。

一談起家人,他有說不完的話題。
有時必須在外地工作的他,本來習慣和家人視訊通話,但網路在山上是行不通的。
這天,他的妻子不斷用手機傳來孩子的照片。

27歲的浩介,因為來台灣工作,所以與妻子認識結婚,是個有著一兒一女的年輕爸爸。

「嘿,我老婆才大妳一歲耶。」他打開電腦裡的相簿。
那是一間米白色的廚房,簡單的陳設,有陽光照亮了那女子的側臉,看得出來是開懷笑著。


「我在笑她廚藝一點都沒進步。可是我喜歡吃她作的料理。」

「她不是也常在外面工作嗎?還願意這樣下廚,很辛苦吧?」

「哈哈!偶爾啦,大部分也吃外食,兩個人都很有空的時候才享受下廚的時間。做家事當然累啊,不過我看到她很努力幫我做菜很開心的樣子,我也很開心,以前她連炒青菜都不敢耶!其實我也沒有勉強過她,但知道她為我改變還是很感動,重點是,她也開心就好。」

「那照顧小孩呢?那和做家事的累,很不一樣呢。」

「說到小孩,妳知道,我老婆懷第一胎的時候,我才25歲耶,工作也不穩定,簡直都快嚇死了,差點想逃回日本老家,可是,就覺得很愛她啊,一方面捨不得讓她自己面對,一方面我知道自己想要和她結婚,所以乾脆就鼓起勇氣結婚了。其實我比較佩服我老婆,她不但調整自己的生活作息和工作的模式,還顧慮到我的經濟能力,還好後來工作漸漸上了軌道,雖然兩個人錢賺得不多,但也都熬過來了。」

「很令人羨慕啊。」

「那是妳現在看到的結果。其實我老婆很好強,常常給自己很大的壓力,懷第一胎的時候還得了產前產後憂鬱症,很嚴重哦,一開始我還捨不得她病痛還可以很有耐心地陪她,可是妳知道人的情緒一但崩潰,任何一件我們看起來很平常的小事都可能再度讓她不穩定,後來我甚至覺得她不夠努力去讓自己好起來,她自己都失去了信心,所以開始和她爭吵,有一次我再也忍不住她一直動手打我,所以也用力推她一把。我嚇壞了,想說自己怎麼可以做這樣的事,可是當下兩個人都失去理智了。最後就是抱頭痛哭啊。」

「好像我看過的那部日本電影。」

「啊我知道妳說的那一部,不久前我和老婆還一起看,她看的時候一直哭,說不知道原來我這麼辛苦跟我道歉。哎呀,講得我自己都想哭了。哈哈!」

「還好,你們一起走過來了。」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那股力量是從哪裡來的,也曾經想要放棄,可是,我們明明那麼愛對方,絕對不可能放手啊。我們都不相信愛可以永恆,可是好像我們都相信對方願意為了彼此去努力,就算有時候愛便成恨或厭煩,還是會捨不得放棄任何努力的機會。就算有時候難過到離家出走,一個人在外面,還是會想到她難過撐著的樣子,就好想回去給她一個擁抱也好。哎呦,妳看,我朋友都笑說我比我老婆還娘,她真的是女強人啊,我們是性別互換了,哈。」浩介用指尖點拭去眼角的餘淚。


原來,艱辛的,並不是去維繫愛的長遠,
而是不放棄。
是就算難過得別過頭去,也會想轉身再度擁抱的,牽掛。

這是真正的難分難捨,
不在幸福時、在苦難中。


突然很想,抓住些什麼,好好地痛哭軟弱一場。
依舊是撐著下巴,望向遠方,像穿上剛洗好的清淨衣服那樣遮掩不斷在損傷腐敗的身體,讓空白取代所有不堪。
畢竟,已是選擇歧路,眼前是另一個和當初期待的幸福截然不同的目標。
而我知道,那個目標也在等待著。

脆弱,無所謂,也無所懼。
生命,各有不圓滿的姿態與處境。


眼前一張張瀏覽孩子照片的浩介,不再只是一個慈愛的父親、一個年輕浪漫的情人,
在他和妻子之間,有著對方才能理解的現實創傷,
外人聽聞也許知道那很痛,但只有他們倆人事真正面對面擁抱著那份不圓滿。
於是,成為家人了。那是所有愛欲、或夫婦親子身份都無法刻意營造的,一家人。

這種自然而然地連結,無法只由一方去挽留牽繫。
兩造相愛所產生的堅毅羈絆,難以強求。

既然都能那樣對愛對他難捨,
最後這僅存的一點存在的證明、與生命的能量,還有什麼理由放棄?
我不圓滿的姿態與處境,或許該同勇氣一起擁抱。


山上涼爽的夕照在催促我,
該進廚房為自己煎個薄荷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