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2-01 22:46:48阿樸

老公寓(二)

 文彥把脆弱的符紙輕輕放回地上,掏出手機察看一下,才發現這裡收不到訊號。
 連手機都收不到訊號的地方啊...文彥搖搖頭,無聲地嘆口氣。
 文彥還是盡責地巡過三樓的兩間房子,並懊惱地發現A座裡頭有很多雜物,大廳擺著一張傷痕累累的長矮桌,幾把缺腳斷臂的紅木餐椅,腐爛的地毯,臥房裡蛀空的木床和衣櫃,小孩子坐的玩具木馬,支離破碎的壁紙繪著連續重覆的圓形圖案,貼滿整間房,不合時宜地裝扮著人去樓空的溫馨家園,從刻意加大的窗口流洩進來的昏紅殘暉,為所有遺物覆上舊日的迴光。
 就在文彥從廚房又繞進客廳時,發現矮桌下有一小盒什麼東西,他把這覆滿灰塵的扁型瓦楞紙盒拿上桌,蹲在桌邊掀開蓋子,裡面是一碟裂成兩半的盤子,文彥捏起一片前後翻轉端詳著,看到底部的製造廠商的英文字時,嚇了一跳,這是非常名貴的骨瓷餐具,而且還是同一個廠牌,真是太巧了。
 大學畢業前,為了拜見玉琴的父母,文彥慎重其事地上百貨公司選購見面禮,花掉半年的積蓄買了一組英國名家骨瓷餐具,精緻易碎的大盤與小碟散發著月光般柔滑的清輝,還有做工細膩、造型古典的銀製刀叉,全都妥貼地疊列在素樸簡雅的松木盒中。
 一定很適合喜歡吃西餐的伯父伯母,文彥當時心滿意足地這樣想著。
 但不到一個禮拜,玉琴就把禮物原封不動退回文彥,什麼理由也不肯給,只是心浮氣躁地罵他幹嘛買那麼貴的東西,害她挨爸爸的罵。
 文彥一直想不通如此正式的禮物,為什麼他們不肯收下,直到一年前的同學會,才揭開了所有謎底──那個也在紐約唸書的朋友,宏麒,喝得微醺之後,用憐憫的眼神看著問起玉琴近況的文彥,他像為了鼓起勇氣似的,一口灌盡手中半杯的威士忌,然後專注地盯著文彥,說:「我想你應該要知道這個。」
 原來,玉琴一到美國,便用盡心機打進當地的社交圈,雖然長得不漂亮,手腕卻很高明,像隻花蝴蝶周旋在眾多追求者之間,一個換過一個,甚至不惜糟蹋同鄉之間的信任與幫助,不擇手段只為了攀上最高的枝頭‧‧‧
 個性敦厚的宏麒毫不掩飾對玉琴的厭惡,藉著酒意將所有的不堪故事全盤托出,回想中望向別處時的微瞇眼神,就像看到什麼骯髒東西。
 「你是個好男人,我說真的,那種女人從一開始就配不上你,每個人都看得出,她只是覺得你很方便而已,根本沒對你認真過。你真的該醒了。」宏麒非常沉重地直視文彥,左手還搭上他的肩膀,輕輕撼動著,像是想把他搖醒。
 那一夜,文彥明明沒喝多少酒,卻抱著馬桶,吐到天亮。



 大財拿出開山刀,我和阿力瞪大眼睛,倒退三步,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到底是穿同一條褲子長大的兄弟,我相信阿力和我一樣,也不是真想致老陳於死地,最多狠狠教訓他一頓,以後老死不相往來而已,但發了狂的大財,是什麼人情義理、什麼因果報應都不管的。
 「你還要說什麼?」大財死板板的聲音在空屋內回響,一點溫度也沒有。
 原本昏癱在地的老陳像被嚇醒了,渾身抖了一下,他也很清楚這種聲調代表什麼。
 老陳費力地挪動身軀,背靠著牆壁一點一點、慢慢站起來,終於讓自己的視線與大財平行。
 「你要殺我?」
 大財二話不說舉刀就砍,老陳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往側前方衝,簡直像沒受傷的人一樣閃過了,大財迴身猛揮,一股鮮血濺到我身上,老陳左臂多了道見骨的口子,我整個人跟著老陳的慘叫天旋地轉,熱辣辣的痛楚就活生生的在眼前噴發,我看到對面角落的阿力臉色發白,幾乎要縮進牆裡,我一定也是這副德性...




 就在文彥隨手撕下幾條垂垂欲墜的壁紙時,突然聽見一聲模糊的叫喚,文彥停下動作,疑惑地側耳細聽,過了一會兒,正當他以為自己搞錯了,又傳來更大聲的呼喊,顯然是從樓下或外面傳來的,文彥探出窗外,沒有半個人,於是走出房門,此時,一串銀鈴似地清脆笑聲清清楚楚傳了上來。
 是個小女孩。
 文彥快步下樓,懷疑自己是不是大門沒關好,附近的小朋友溜進來玩了,經過二樓時,聽見B座裡面有噠噠噠的跑步聲,文彥想也沒想就要推門進去,鎖上了,他一面敲門一面叫道:「小朋友,快出來喔,這裡不能隨便進來玩...」
 喀答一聲,門開了,一個穿著白色洋裝、雙手背在身後的小女生,輕晃著身子,害羞地偷偷瞄著文彥。
 「呀,妳好可愛,自己跑來這裡很危險,會被壞人抓走喔,來,叔叔送妳回家好不好...」文彥蹲下來和她面對面,伸出雙手想將她抱起,不料小女孩對他淘氣一笑後,便一溜煙地跑回屋裡。
 「喂喂…快出來…」文彥說著跨進門內,腳底踩滑了什麼東西,彎腰撿起一條長長的黃色塑膠寬帶,上面殘留些許紅色的文字──禁止進入。
 文彥本能地跳出門外。
 就是這個房間嗎?那個兇案現場?他遲疑了一下,接著房裡傳出砰地一聲,然後小女孩尖叫,文彥立刻進去察看,原來是她滑倒了,正抱著膝蓋坐在地上哀哀哭泣,全身都搞得髒兮兮的。
 文彥趕緊蹲到她身旁,輕聲哄她別哭,並且察看腿上的傷勢,幸好,只是皮磨破了,有點滲血,不過還是要趕快把傷口洗乾淨,上些藥水才好。
 「妹妹,來,」文彥把滿臉眼淚鼻涕的小可憐抱了起來。「乖乖喔,不哭了,地板壞壞害妳跌倒喔,來,叔叔打它──哎!哎!...」文彥往地上咚咚踢了兩下,小女孩吸吸鼻子,用力揉眼睛,止住了哭嚎,間歇地抽噎著。
 「痛痛...流血....」女孩嘟起小嘴輕聲說,眉頭皺得緊緊的。
 「膝蓋流血喔,我們回家擦藥藥,就不會痛痛了...」
 坐在文彥懷裡的女孩嘴巴翹得更高了,整張臉皺成一團,眼看又要哭出來,伸出小手指向自己的腳,哀吟著說:「痛痛....」
 文彥連忙舉起她的小腳仔細看,兩雙夾腳拖鞋裡的腳趾頭都好好的,腳底也沒有傷口,難道扭傷腳踝了...
 就在文彥檢查的同時,小女孩又指著左上臂哼著說痛痛,他撩起袖子卻只看到細嫩無瑕的皮膚,然後小女孩又指著肚子和胸口唉唉喊疼,文彥開始慌了手腳。
 「哎呀,妳趕快告訴叔叔妳家在哪裡,來來,趕快回家……」文彥朝門口大步走去,擔心她是不是跌得太重,受了內傷。
 小女孩忽然用力拉扯文彥的衣領,很生氣似的放聲大哭,文彥嚇了一跳,停下腳步搖晃著雙臂安撫她。
 「怎麼了怎麼了?怎麼又哭哭?哪裡痛痛?乖喔……」
 她一邊哇哇大哭,一邊伸出小手,指著文彥背後,他回頭轉身,偌大的廳房中,幾道黃色封條在地上的厚塵裡凌亂交錯,文彥變形抽長的影子橫切而過,右半邊的狹異空間後方,有一張小椅子,這時,懷裡的小女孩停住淚水,只是一個勁地往那裡指著,文彥只好抱著她朝往椅子走去。
 是張小學的課椅。座位的木條裂了三根,靠背的木條也斷成兩半,淺色木質從深褐的表面突兀地刺出,右後方的椅腳也歪斜了,整張椅子傷痕累累,像被人拿棍棒打過似的。
 小女孩連抽噎都停了,眼睛睜得大大地看著椅子,然後,輕輕揪緊文彥的衣領,轉回頭來直視文彥,該是天真無邪的水靈大眼,卻覆上一抹哀悽的陰霾,她再次指向椅子,說:痛痛……
 某種不祥的驚悸電光火石襲上心頭,文彥恍如遭電擊般跳離那張椅子。
 惠美姐說過,那個孩子是被活活打死的。



 地上的老陳拼命往旁邊滾,及時閃過劈下的開山刀,大財的牛眼佈滿血絲,揮刀再砍,老陳連滾帶爬躲到破沙發椅後,大財的刀猛然刺進椅背拔不出來,老陳趁這寶貴的幾秒從椅後逃出,渾身是血地跑向大門,大財馬上放棄刀子,一個箭步就把老陳抓回來,掄向牆角後左手緊緊扣住他,右手狂擊猛揍,老陳徒勞無功地揮動雙手,想要抵擋大財榔頭一般的重拳……
 我的靈魂已經和身體分開,眼前這場血腥殘殺好像在演戲,我動也不能動地看著快速流轉的刀光血影,這間灰暗的空屋裡到處都是血,老陳的血,噴出來是紅的,但是一下子就變黑。
 癱坐在角落的阿力目光呆滯,蒼白的臉上只剩兩窪無神的黑洞,我們對望,就像一同陷入永無止境的惡夢,怎麼都醒不過來。
 情勢忽然改變。
 老陳不知怎地從牆角掙脫出來,我看到大財左手摀著眼睛喊痛,老陳搶到沙發後拔出刀子,我倏地站起,老陳把刀尖指向我,用眼神警告我和阿力不要輕舉妄動,大財趁勢轉身擒抱老陳,刀光一閃,大財的右腿肉被削掉大半,緊接著重心不穩摔向後頭,老陳則向前栽倒在沙發上,鮮血染紅半面沙發。
 老陳兩手握緊涎著濃稠血滴的大刀,渾身發抖,臉上不停抽慉,驚恐的眼神在我們之間游移不定,他倒著走向門口,一步一步,虛弱的喃語著,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大財一聲不哼地從椅後跳起,像沒事的人般撲向老陳,他嚇得差點抖掉刀子,只能勉強亂揮,大財矯健閃躲,頃刻間左手攀上老陳的手腕,右手往他的左腰就是一拳,開山刀被拋得老遠,兩人纏鬥跌滾在地,老陳左手擋在身前,右手卻在褲袋裡摸索──說時遲那時快,老陳一個翻身重壓大財的右腿,跨坐在他身上就是一陣狂灑──老陳右手多出一罐小瓶子,往大財的臉猛倒,大財雙手摀住臉開始尖叫──
 啊─────────
 我這輩子,搞不好連下輩子都無法忘記那聲恐怖的哀號,痛苦衝破極限,千萬根針從腳底一路竄上腦門,在顫抖不己的驚悚中我連站都站不穩,只能靠著牆勉強撐住,這時,老陳起身,站到一旁,留下滿地打滾的大財。
 我衝向前──只是想看大財怎麼了,但嚇得半死的老陳舉起瓶子就往我臉上潑,幸好側身閃過,但緊接著就是背上火一般的燒灼!
 「媽的這是什麼!?」
 我跳著趕緊脫掉上衣,著急地轉頭想看清楚我的背,這時阿力也衝過來了,慌亂中老陳又掏出一罐就要往我倆身上灑,阿力抓住我往旁邊跳,及時躲開那種可怕液體。
 老陳睜著死魚眼,惶惶看著倒在地上的我們,雙手無力垂下,那兩個瓶子裡的東西汨汨流出,轉眼間積成一灘刺鼻的腐水。
 「我本來...本來不想這麼做的....」老陳含糊不清地說,嘴角還掛著不斷流出的鮮血。
 「沒..沒想到,你們真的要我死...還好,阿琴叫我...一定要帶著這個...」
 一聽到阿琴,原本還在嚎叫的大財忽然靜下來,放下雙手努力想要站起身,半躺在地的阿力先看到大財的傷,臉色大變,立刻乾嘔了好幾下,很快吐得滿地。
 「阿力你怎麼...」
 我忍痛坐起,話都還沒說完就看到大財的臉──
 那已經不是臉了,所有的五官都融化,血和肉和皮全混在一起,從上面濃稠緩慢地流下,在下巴凝成一坨坨危危顫顫、掉不下去紅白肉團,兩個眼框裡都是血,完全裸露的牙齦也不斷從根部湧出鮮血。
 我馬上就吐了,差點連腸胃都嘔出來。
 老陳卻一點反應也沒有。他冷冷看著大財。
 激烈顫抖的大財怎麼也站不起來,於是坐著,拼命吸氣想稍微控制劇痛,他試著張開嘴,他想說話,他想問個明白。
 「還好有阿琴。」老陳語調僵硬的說。
 他已經冷靜許多,猶如驚弓之鳥的眼神也不再只有恐懼,一股心死的恨意陡然升起。
 「我們在報紙上看到了。你為什麼要把玲玲打死?她還那麼小!我知道,一定不是阿榮或阿力,他們還有良心,阿琴說得沒錯,還好我聽她的話帶這個來,不然現在死的就是我。」
 「你把錢全吞了。你也沒有良心。」阿力不知何時坐到了牆邊,虛弱的說。
 「我沒有辦法啊!」老陳大叫起來,激動得渾身發抖,淚水在眼框裡打轉。「那時候我整天都只能看玲玲,還好阿琴帶我爸媽去醫院照顧美華,你們又不是不知道,美華這一胎多危險,大的小的好幾次都快進鬼門關!誰知道會發生那麼嚴重的車禍,我爸媽命都快沒了!幸好阿琴沒受重傷,還瞞著她先生幫我墊手術的保證金,可是可是…我沒有錢啊!醫院後來一直催一直催,我付不出來啊!阿琴因為墊錢的事被她先生發現還被打,連一毛都借不了我,她…她說,你們會理解的,所…所以,我就先拿走了,我本來就打算一輩子做牛做馬來還你們的,結果,大財你居然,把那麼乖巧的孩子給打死!阿琴和我本來想要好好跟你說的,結果你居然打死人!阿琴也很怕,她才告訴我說,你在她嫁人前也威脅過要殺死她,所以才被你逼著安排綁架玲玲,她一直哭一直哭,又痛苦又害怕,也擔心我會被你們抓到,才去她先生的化學工廠偷這兩罐給我,我還以為…我還以為…不可能用上,沒想到…你們真的要我死…」
 老陳嚎啕大哭。
 我們都說不出話。
 其實是因為我們被老陳的話搞糊塗了,腦筋一下子卡住。
 大財激動的咿咿呀呀,但哼不出半句完整的話。

 現在想起來,人生就是會有像當時那種”錯過”的時刻。
 一般來講,搭不上公車、上班遲到,甚至來不及趕上結婚時辰,頂多被罵一罵而已,大不了被老闆辭了、被丈母娘念,日子最後還是會繼續,活得好好的繼續過,很少會發生什麼無可挽回的事。
 但在當時,我們不過慢了幾秒鐘解釋,卻造成最致命的結果。

 老陳一定以為我們無話可說。
 他舉起被血染暗的袖子,用力抹掉滿臉的淚水與血水,尖銳的恨意重新回到他的眼中,我從來沒有看過他這麼憤怒又惡毒的表情。
 老陳很快從褲袋掏出一個壓扁的火柴盒,抽出火柴想點火,雙手又開始發抖。
 我感到不對勁。
 「你要幹嘛?為什麼要點……」
 我的喊叫像條鞭子加快了老陳的動作,第二根火柴迅速完美地點著了。他轉身開門退到外頭,將燃燒的星火丟向地上那灘水--幾乎就在他關上門的同時,熊熊烈火拔地爆起,我和阿力立刻被震飛,重重撞上牆壁,溫度瞬間昇高到無法忍受的程度,頭髮、眉毛、衣服全都著火,我們掙扎著要遠離火源,全身皮肉像被熾燄千刀萬剮般一片片消熔,身後的阿力爬沒幾步,倒下,死了,很快被酷炎吞噬,消化成一團烈火。沒有空氣,不能呼吸,我也燒起來了,拼命扒牆扒地往後面的廚房陽台去,滿腦子只有,我不想死,我不要死,不能就這樣...
 就在終於爬進後門時,有些什麼在眼角牽動,讓我在炸空的門邊停下轉頭──比惡火更可怕的畫面在前方上演──離爆炸最近的大財搖搖晃晃從右前牆邊站起,皮開肉綻支離破碎的身體拖曳腸子垂掛撕裂手臂,堅定的走向窗口,朝下大吼──
 殺了她!是她告訴我你在哪裡!殺死那婊子!是她要綁那孩子!騙我說幹完這票才跟我走!殺掉她替我們報仇!原來她從開始就要害死我們!殺了她!殺了她──
 不知忽然從哪竄來的火舌狂舐我的眼,我尖嚎著穿過廚房,奮力將自己摔向後陽台,緊摀著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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