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2-01 22:57:45阿樸

老公寓(三)

 文彥又聞到那股怪味,這次是從這把破椅子散發出來的,味道比樓上的沙發更濃厚。
 有那麼一下子,他幾乎想起在哪裡聞過這個氣味,但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又來了,把就要浮現的記憶壓回意識深處,但有一雙驚恐的眼睛溜了上來,掠過腦海──那是媽,惶惑不安的媽媽,若有所思的媽媽,欲言又止的媽媽。為什麼會想起她?
 文彥後頸發涼,轉頭望向窗外低懸的夕陽,後者正以完美的角度嵌合在兩座山巔之間,絲毫無掩那團溫暖的輝煌。
 說不上哪裡怪怪的。他面朝晚風襲來的方向,瞇起眼睛。
 「回家,回家,叔叔趕快回家……」小女孩輕扯文彥的衣領,催促了起來。
 「腳痛痛嗎?叔叔帶妳回家擦藥藥……」
 「快走,快走!……」女孩兩手緊抓衣領愈扯愈用力,身體擺動的幅度愈來愈大、愈來愈急,連文彥的步伐也跟著搖晃不定。
 「好了好了!乖一點,妳這樣叔叔怎麼走路?...」
 就在蹙眉哄她的同時,文彥聽見樓上傳來喀喀鏘鏘的聲音,緊接著「砰!」地巨響,就像門被用力甩開一樣。
 風沒那麼大啊,難道有人在四樓那一間?文彥匆匆走出房門,仰頭看著那片三樓窗口射進樓梯間的紅光,就在跨出上樓的那一步,小女孩倏地拔尖哭叫──
 「叔叔不要~帶我回家~我要找媽媽!....」


 我不能再等下去,他都快走了!
 門又卡住,只好把它撞開,一跌到外頭,去你媽的!天怎麼還這麼亮?刺得眼睛好痛,只好蹲下身避開陽光。
 「老傢伙!是你搞的鬼吧!我等得就是這一刻!你不能擋我一輩子!」我怒得用開山刀往牆壁猛砍幾下,氣不過,又踹上幾腳。
 老宅子只是幽幽嘆了一聲。
 不管了!就算閉上眼睛我也要衝下去教老陳絕子絕孫!臭小子!要怪就怪你老子瞎了眼,居然被那婊子騙的團團轉,回頭殺光自家兄弟...不!我還沒死呢!我要把你的肉一片一片剮下來....



 文彥驚慌失措地安撫懷中激動的快哭昏的女孩,他真沒看過小孩子能哭叫得這麼慘烈──她上下左右不停的扭動胡鬧,雙手又搥又抓,小臉脹得通紅,尖著嗓子直喊要回家找媽媽,反覆發出幾乎震破耳膜的哀號,抽抽噎噎到快斷氣的程度。
 「乖乖、乖乖!好!好!叔叔現在就帶你回家好不好?不哭、不哭了好不好...」
 文彥決定不管樓上的聲音了,可能只是流浪漢而已,快把歇斯底里的小女孩送回家才要緊,於是快步下樓,忽然間,不知何處傳來隆隆巨響,整棟建築開始左搖右晃。
 「地震!」
 文彥左手抱緊女孩,右手握牢扶手,穩住腳步,在急遽加大的搖晃中盡可能地往下跑,天崩地裂般的撼動教文彥幾乎直不起身,他看見灰白的牆面由下而上迸裂一樹分枝的傷口,他聽見老房子體內的痛苦呻吟。彷彿最終的末日降臨。老房子再也無力對抗時間的巨湧,所有他曾護衛過、疼惜過的人生,所有的愛與憤怒都在歲月的長流中與他交融,他所固守著的、早已被現世遺忘的悲喜,如今就要還予天地,匯入無情無欲的宇宙恆河中,但是啊,在這最後的殞落前,老房子還要再撐一會兒,他微笑著,用盡最後力氣紮緊顫抖的樑柱,再撐一會兒...



 這老王八蛋想幹嘛?
 媽的!都看不到路了還給我...哎呀!我滑下樓梯,一路滾到樓梯間,身上的傷口全裂開了!黏稠稠的膿血滲出焦碎的衣褲,還好開山刀仍牢牢嵌在右掌的模糊血肉中,就像從我身體裡長出來的一樣,就算放手它也不會離開我,太好了!就是這樣!王八老宅子!你搞不掉我的刀的!
 我盡量睜開眼睛,怎麼樣也不能在這最重要的時刻失手,視線所及只有朦朧的輪廓,可是晃得太厲害了,才一站起又跌下樓,結結實實地撞上三樓的窗牆,當下只能抱著血淋淋的頭隨震動滾來滾去,好不容易才靠近樓梯口,我四肢並用穩住身體,攀下一階一階抖個沒完的小丘,混帳東西!就算你現在塌在我身上,我也會撥開石塊,用爬的用滾的都要捅他一刀!
 老傢伙動氣似的頓下更重的一腳,震得我五體騰空,然後老宅子像煎鍋一般甩得我上下翻騰,我就這麼一路摔進二樓,就在此時,聽見那小崽子慌慌張張下樓的聲音!就在眼前了!只要再幾步,就可以報仇了!
 我握緊大刀,汗涔血漓從地上站起,一鼓作氣衝下樓──



 就在文彥跳出公寓大門的剎那,地震倏然停止,文彥抱著女孩愣在騎樓下,腐朽的厚木紅門兀自搖晃,幾聲咿呀後,便悄悄靜止在一個愈掩還開的角度。
驚魂未定的文彥猛然想起,裡面好像還有人,便朝裡頭喊了幾聲,等了一會,沒有回應。
 文彥退到了寓前的空地,環顧四週,天色好像突然暗下來,昏沉的暮靄為荒草和矗立眼前的灰樓蒙上淡淡青紗,所有的顏色都褪去了,僅剩天空中幾抹暗紫色的流雲。
 「叔叔,你可以帶我去找媽媽嗎?」
 前一分鐘還在哭鬧的小女孩,現在卻平靜得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連眼淚也抹乾淨了,她吸吸鼻子,睜著期待的大眼睛凝視文彥。
 「可以啊,妳家在哪裡?」
 女孩緩緩抬起手臂,指了一個方向,文彥要她說清楚些,但小女孩只是癟著嘴,皺著眉頭不說話,似乎是自己也不太認得路的樣子。
 文彥忽然想起還得把鑰匙還給周太太。
 「我們先去找婆婆,她一定知道妳家在哪裡,好,嘿咻,」文彥重新抱好小女孩。
 「我們回家囉。」
 女孩甜蜜地嬌笑一陣,開心地摟緊文彥的脖子,呵得他耳根發癢,文彥也忍不住地笑了。



 我的手扶在門邊,喘個不停,只能看著他們愈走愈遠,手裡的刀在垂下的姿態中漸漸脫離我的身體,然後匡噹一聲,頹落在地。
 他把那孩子帶走了。
 好吧,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仇要報。至少那孩子可以得到我的祝福。
 她真正的仇人,從來就不在這裡。
 血開始從遍佈全身的傷口慢慢冒出來,在手指腳尖匯成紅色的雨滴,一點一點在地上暈開,開綻的皮肉沾黏焦脆的血衣,我感覺到一片一片的剝落,軟軟黑黑的東西從身上掉進暗紅的海,答地一聲,濺起小小的血花,然後鮮紅漸漸地往上漫延,直到繁花盛開了整棟房樓。
 幾陣粉塵由天花板的裂縫中咳嗽似地噴落下來,灑得我一頭身的白蒼。
 這老傢伙快不行了吧。
 我的時候,也到了。



 「周太太……」文彥輕輕敲著紗門。
 客廳的明亮燈光透出滑軌鐵格紗門,文彥看見客廳邊上的圓桌旁坐著正在吃飯的一家人,一位少婦聽見敲門聲就要起身,背對門口的周老太太向她招招手,示意她坐下,然後便推開椅子緩緩站起,踱步過來推開紗門。
 「陳先生啊,快進來用晚餐吧,你還沒有吃飯吧?」
 慈眉善目的周太太親切地招呼著,面門而坐的男主人也對他點頭微笑。
 「不用了、不用了,您太客氣了,謝謝,我還要趕去客戶那兒呢,真的、真的不是跟您客氣,我和客戶約好時間,快來不及了,這個還給您,謝謝。」文彥將懷中的小女孩從右手換到左手,再掏出鑰匙交給老太太。
 「周太太,請問您知道這女孩住哪裡嗎?她跑去公寓裡玩,結果跌跤了哭著找媽媽,問她家在哪兒也說不清楚,周太太曉得她是哪戶人家的孩子嗎?」
 老太太有點驚訝似的,原本半閉的慈祥眼神,忽然張大了些,注視著正胡亂揉著眼睛的女孩,彷彿這一刻才發現她的存在。
 「喔...她不是這裡的孩子,可能是從別的地方跑來這邊玩,迷路了,呃...陳先生,你要不要把她帶回公寓那兒,也許...她就會想起回家的路了...」
 老太太欲言又止、有些為難地說完這些話後,輕輕嘆口氣,愛憐地摸摸女孩的頭髮,對她微微笑著。
 文彥則是對老太太的提議和態度感到有點不解,不過也沒多想什麼。
 「我們就是從那兒過來的。她指東指西的,自己也搞不清楚,這樣吧,我送她去警察局好了。」
 老太太沒再多說什麼,只是對他笑笑,說了幾句開車小心、有空來坐,便輕輕闔上紗門,文彥謝過老太太後,就轉身走向回公寓的路,他的車停在那附近。

 「媽,他是誰啊?」
 「賣房子的仲介,就是那棟公寓...」
 「天啊,那棟鬧鬼的該拆了吧,還賣得出去?...」
 「好了,吃飯時候別說這個...」
 「還有,媽,你們說什麼女孩子的,又是誰啊?」
 「快吃飯,別再問了。」
 周老太太難得板起臉孔,兒子於是不敢再追問,一家人安靜地扒著飯,沒人作聲。
 是那個女孩沒錯。當初就是老太太發現之後才報警的。
 可憐的孩子。
 老太太再也沒有胃口,放下碗筷,向媳婦嘟嚷著身體不太舒服,便回房休息了。

上一篇:老公寓(二)

下一篇:老公寓(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