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不見了。
　文彥抱著她走到車邊，女孩忽然鬧著要下來，他只好把她放在門旁，文彥打開後座車門，回頭喚她上車時，就沒看到人了。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除了車旁這盞孤獨路燈下、發散微冷青光的小小區塊，所有的長草野樹盡皆隱沒入黑夜之中，不遠處的公寓宛如一隻枯老的禿鷹，兀自蹲踞在自己的領域，收起翅膀，閉著眼睛，等待漫漫長夜中的星子，走完它們最後的旅程。
　文彥四處找著、叫著，鑽進草叢和樹林，甚至回村子裡問人，最後，又來到公寓前，大聲喊人，沒有回應，本來還想進去找找看，才記起他已經把門牢牢鎖上，誰都進不去的。
　就這麼耗了半個多小時，渾身是汗的文彥站在車旁，就著路燈的光拔掉褲管和襯衫的草刺，無奈地想著也許小女孩記起回家的路，才會這麼突然就跑走了。
　將身上的灰塵拍乾淨後，開了門正要坐進車裡時，手機響了。
　「阿文，呷飽啊未？」
　「媽，有啦，今仔要去呷啊。」
　「這晚啊沒呷喔，七點哇咩八點啊呢……」
　「倒咧沒閒啊，對了，媽，阮同學還是玉琴的父母有拍電話來否？」
　彼端的母親沉默了一會兒，不太高興地開口：「彼個歹查某關你啥咪歹誌？是安怎你擱要幫恁父母查咧？……」
　「媽～～」
　「好啦，恁卡來我ㄟ軋你共啦，緊去呷飯喔。」
　「好啦，我應該九點哇就鄧去啊。」
　「好啦，好啦．．．」
　文彥掛斷手機後，伸了伸手腳舒了口氣，便靜靜地坐在駕駛座上，心中昇起一種微妙的感覺。
　如果媽沒打電話來，他倒是把玉琴的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他的確恨過玉琴，甚至傷心到辭去台北優渥的工作回來嘉義，不過現在，他己經沒什麼感覺了，發生這種國際大事後，他為她打的幾通電話，與其說是關心，還不如說是一種對認識的某人的平常義務。一個你認識的人可能正置身於這類難得一見的歷史災難中，本來就會令人感到驚訝甚至不安，死亡這件事向來就有著最崇高的絕對性，什麼庸庸碌碌的愛恨情仇在死亡面前都會被篩落，僅剩下「啊，怎麼會這樣呢？他還好吧？」或「下地獄去吧！這是報應！」這一類赤裸裸的本能反應。
　這種事原本就夠教人目不轉睛了，更何況還有個認識的人讓你跟這件全球囑目的大事產生聯結，這就像在看精彩的實境節目，如果你認識其中某位參加者，一定會更增加觀看的樂趣一樣。
　當然，文彥心中想的並不是這種冷酷的事，他只是對自己的淡漠感到有點訝異，同時也覺知到，他和玉琴之間，真的已經過去了。
　文彥鬆了一口氣。



　我坐在叔叔後面，很開心，我知道叔叔要帶我去找媽媽了。
　我在位子上跳啊跳，以前爸爸都很生氣地罵我，說椅子都被我弄髒了，可是叔叔都沒有罵我，他人好好喔～
　車子慢慢開到山上了，我趴在窗戶邊看，下面有好多燈和車子，好大一片亮晶晶的，比星星還漂亮，就跟媽媽的眼睛一樣。
　然後車子轉進一個好大的院子，叔叔向警衛伯伯打招呼，等了一下才繼續開，不過很快就停下來，叔叔提著一個像爸爸用的公事包下車了，我也跳下車，跟著他一起走，前面有好幾群很漂亮的屋子，有大的、中的、小的，叔叔走向最小的那一群，來到其中一棟小屋前，敲門。
　來了！我聞到媽媽香香的味道了！我找到媽媽了！我好高興～



　劉太太狼狽地開了門，一向梳得整齊妥貼的頭髮亂蓬蓬，右手臂上有道長長的發紅痕跡。
　「啊，劉太太！您怎麼了？還好嗎？」
　她似乎有些羞赧地對文彥微微一笑，眼角眉梢依然散發出那種不經意的風韻，兩手忙著順理灰白參半的髮絲。
　「不好意思，讓你看笑話了，我昨晚還是整夜夢到那間老房子，都沒睡好，整日昏沈沉的，剛才不小心撞到架子，上頭擺的東西都掉下來了，我正在整理．．．」
　「這樣啊，我來幫您吧。」
　「唉，不好意思．．．」



　就像那一天一樣，媽媽還是亮晶晶的，好漂亮。
　那一天，爸爸很快樂的跟我說，我就要有新媽媽了，然後就有一個好漂亮好漂亮、像仙女一樣的阿姨走進來，爸爸很久沒有笑得那麼開心了，我也好高興，我想是因為我很乖，所以可以有一個新媽媽。
　我的第一個媽媽生了很久的病，一直躺在醫院裡，爸爸總是很不快樂，晚上常常會喝酒，阿嬤都叫我要乖乖、要安靜，不要吵他，可是我想找爸爸玩，他就會罵我，說都是因為我，媽媽才會生病，我就會哭，阿嬤就會罵爸爸，然後再把我帶到房間裡跟我說，如果我再不乖，媽媽就不會好喔，後來我就很乖，都不敢去吵爸爸。
　第一個媽媽也很漂亮，可是因為生病，她好像沒有澆水的花一樣變得越來越小，一直躺在床上睡覺。如果她醒過來看到我，就會一直哭，叫我要聽話、要乖，要好好讀書，說她不在了之後要孝順爸爸，這時候爸爸又會生氣，叫媽媽不要亂講話。
　可能是我不夠乖，媽媽還是一直睡，最後媽媽躺在好大的木箱子裡，阿嬤把我抱起來看她，阿嬤一直哭，說媽媽要去做仙了，我不知道為什麼她要去做神仙而不想當我的媽媽，我也一直哭，說我會乖，可是媽媽還是沒有起來。
　媽媽在墳墓裡睡覺之後，爸爸晚上就越來越少在家了，還好有阿嬤陪我，可是後來阿嬤也去做仙了，爸爸幾乎不回家了，我好無聊，有時候也很害怕，我也好想去做仙，這樣就可以去找媽媽和阿嬤。



　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盒子，有紙做的、也有蛋捲和喜餅的鐵盒，原本收在其中的單據、證件、雜物撒了滿地，還有一本古舊的黑色皮面相簿，裡頭的照片也掉了好幾張出來。
　文彥撿起一張劉太太年輕時候的照片，果然是個風華絕代的大美人，可惜身邊有個矮矮胖胖、其貌不揚的男子正哈哈大笑地摟著她。
　「那是我先生，他不在了。」她朝那張照片點點頭，清清淡淡地說。
　文彥也點點頭，沒有再多問，劉太太倒是一面收拾，一面娓娓說起自己的過去。
　「我小的時候環境不好，沒讀什麼書，說起來不怕你笑，家裡窮得連米缸都賣了，為了生計只好去舞廳上班，還好遇到我先生不嫌棄，就嫁給他做繼室，照顧他，和他跟第一任老婆生的小孩，一家三口，日子過得還挺愉快，後來那孩子…出了意外，我先生好像再也受不了，那陣子他們家短短一年多就走了三個親人，我先生就再也沒有振作起來，沒過幾年也就……」
　劉太太沒有再說下去。
　文彥看著劉太太，給了她一抿帶著理解與尊敬的溫暖微笑，劉太太沒有注意到，只是跪在地上，若有所思地慢慢撥撩著手上的紙片。



　剛開始每天都好棒喔！爸爸每天都會回家吃飯，新媽媽也好棒，會帶我出去買菜，出去逛街，買漂亮的衣服給我穿，把我打扮的跟她一樣漂亮，還會抱著我說我好乖，說我長得跟親生媽媽很像，將來一定可以選中國小姐……
　我好愛好愛她，我好愛我的新媽媽。
　可是有一天，壞人來了。
　那天媽媽帶我去幼稚園，她說以後我要在這裡上學，然後媽媽就進房子裡跟老師說話，我在外面玩，有一個奇怪的叔叔站在外面一直看我，媽媽笑嘻嘻的跟老師出來之後，一看到那個叔叔，臉色變得好白好白，馬上把我抱起來，摟得緊緊的。
　我想媽媽跟第一個媽媽一樣，要生病了，就很害怕，媽媽抱著我走到外面，和那個叔叔吵架，那個壞叔叔一直罵賤貨還有表什麼的，還罵媽媽居然騙他嫁給別人，媽媽也一直罵他不是東西、滾遠一點不要來煩她，他們好兇好大聲，我嚇哭了，幼稚園的老師都跑出來，那個壞人指著媽媽說：「我不會讓妳好過的！走著瞧！」他就跑了。
　媽媽眼睛睜得好大，要我跟她打勾勾說絕對不可以告訴爸爸這件事，我們打了好幾個勾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