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2-01 23:10:50阿樸

老公寓(五)

 文彥站在椅子上,把劉太太遞給他的盒子依照順序放進最上端的架子裡。
 「陳先生,那房子你今天看的怎麼樣?」
 一聽到這句話,文彥面有難色地停下動作,俯視劉太太枯瘦的小臉。
 「嗯…老實說,那棟房子,狀況不太好,太老舊了…更糟的是,傍晚的大地震把房子震出一條長長的裂縫,我親眼看到…」
 還沒等文彥說完,劉太太便驚訝的問:「大地震?有嗎?傍晚的時候是有地震,不過只是輕輕搖了幾下,連我的煙灰缸都沒動呢…」
 「可是我在裡頭的時候真的晃得很厲害,我手裡還抱了個小孩,差一點就從樓梯上摔下來…」
 「小孩?」劉太太不自覺地提高聲調,把文彥嚇了一跳。
 「沒…沒什麼啦,應該是附近的小朋友溜進去玩,我那時正要帶她下樓,送她回家…」
 「這樣啊…」劉太太兩眼稍稍失去了焦距,有些失神地對文彥敷衍的點點頭,然後望向別處,想著自己的心事。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在提到小孩的那一瞬間,文彥看見劉太太的眼神剎時暗了下來,就好像靈魂深處的火光忽然熄滅,或是被急湧而上的烏雲遮掩。
 劉太太停下手上的動作,她的視線像穿透了眼前的格子櫃,專注地凝視著什麼,而文彥在這片沉默中尷尬地站上面,不知該不該出聲打斷她的思緒。
 這時他的視線越過劉太太的頭頂,落在桌几上那小小一方的煙灰缸,拈熄的煙蒂都滿出來了,失眠的她很可能整天都在抽煙吧。
 他的位置可以清楚看見,日光燈下緩緩浮流著淡白的煙霧,渾濁空氣讓狹隘的空間更加窒閉,文彥環顧室內,從這畸零的角度才赫然發現,桌子、椅子、木櫃、床舖...所有傢俱,對這個小房子來說都太大了,像是勉勉強強硬塞進來,彼此妥協成詭異的平衡,但這繃得死緊的張力教人不禁呼吸急促,彷彿下一秒鐘所有強大的抗衡就要超過臨界點,以相互毀滅的極速崩潰向內坍縮...



 爸爸又開始喝酒了。
 他會在吃完飯之後,關在書房裡喝酒,叫媽媽和我都不要去吵他。
 媽媽問我,有沒有跟爸爸說壞叔叔的事,我說沒有沒有。
 那個叔叔很奇怪,常常打電話來找媽媽,媽媽一接起來就會把他掛掉,他還是一直打。
 媽媽帶我出去買東西,他有時候會站在馬路對面看我們,媽媽就會很生氣的帶我回家,我好討厭那個叔叔,他讓媽媽很害怕,我好想叫警察叔叔把他抓走,可是媽媽說,不可以告訴任何人。

 爸爸不笑了。
 他常常看著第一個媽媽的照片發呆,聽到新媽媽的聲音就會趕快把照片藏起來。
 我問媽媽為什麼爸爸要藏照片,媽媽的臉色變了。
 後來,爸爸媽媽常常把門鎖起來,在裡面吵架。
 有一天,媽媽衝進書房裡,一直哭,還摔東西,大喊大叫,說你女兒都看到了還說沒有,我在蹲在門邊好害怕,發抖一直哭,爸爸很兇的瞪我一眼,說小孩子亂講話妳也信,跟妳說沒有就沒有,幹嘛還跟死人計較...
 我不乖嗎我不乖嗎我不乖嗎我不乖嗎我不乖嗎...
 我好害怕,我這麼不乖,如果爸爸媽媽也死掉該怎麼辦?我好害怕,越哭越大聲,媽媽跑過來很用力打我的臉,我撞上客廳的桌子,臉好痛,頭也好痛,耳朵嗡嗡嗡,爸爸也跑過來用力的推倒媽媽,趕快把我抱起來:「玲玲!妳有沒有怎麼樣?...」
 我的嘴裡鹹鹹的,頭很痛很痛,然後臉就濕了。
 「妳流血了!乖、乖!爸爸帶妳去醫院!」
 媽媽坐在地上大聲哭,沒有跟我們一起去。

 媽媽也不笑了。
 不摸我了,不帶我出去玩了,也不哄我睡覺了。我拉著媽媽的裙子要她抱抱,她就把我推開。有一次,我哭了,她很生氣,拿棍子打我、罵我,一直叫一直叫,不乖不乖這麼壞這麼壞吵死了乾脆把妳打死……
 我不敢跟爸爸講,我不要爸爸打媽媽。
 媽媽會坐在窗戶前面發呆,一直看外面,有時候趴在那邊睡著了,沒有煮飯,我很餓,但是也不敢叫醒媽媽。
 有天中午,爸爸忽然從工廠回來,知道我沒有吃飯,就很生氣,他們先是吵架,後來就打起來,我跑去房間躲起來,我用棉被把自己包緊,把耳朵摀住,可是爸爸的大罵,媽媽的哭叫,還是好大聲,我很害怕,一直哭,如果我不在這裡就好了,如果我變成一隻鳥飛走就好了……

 可是現在的媽媽,好安靜,好溫柔,好美喔,就跟那天一樣。她站在櫃子前面想事情,是不是在想我呢?叔叔說到我之後,媽媽就不動了。那天之後,媽媽就沒有看過我了,她會不會很想念我呢?
 我很想她,我很想念媽媽,因為那天媽媽又喜歡玲玲了,她對我笑,說我很乖,帶我出去玩,帶我去吃甜甜的冰淇淋,又買漂亮的衣服給我穿,一件白白的衣服好漂亮、好像新娘子。
 媽媽帶我去公園坐盪鞦韆,她在後面推,一二三、一二三……我玩得好高興,太陽公公好大好亮,媽媽站在旁邊對我笑,她好美好美喔,亮晶晶的好像仙女,我搖啊搖啊,然後她就,飛走了。不見了。
 然後壞叔叔來了,太陽也不見了。




 文彥忽然感到一陣心悸,便轉回身去看著剛擺上的盒子,伸手把幾個小的湊在一塊,重新排齊。
 劉太太回過神來,抬頭看見還在忙著的文彥,對他低聲說了句不好意思,就繼續把剩下的三個喜年來方盒一一遞給他。
 最後,文彥從劉太太接過那本薄薄的相簿,抬手將它置於最後一列的狹縫前,稍微使力地想把它塞進去,但是相簿宛若不願再被掩藏似的,滑離了文彥的手掌,在垂直的墜落中敞開自己,猶如兩瓣伸展而出的黑色羽翼,只是來不及飛起就在轉眼間撲癱在地,其中一張封印的記憶卻於落地那一瞬間終於得以掙脫彈出,終於得以呼告自身不可抹滅的存在。



 叔叔還沒來得及下來撿起相簿,媽媽就衝過來拿起那張相片,眼睛睜得好大好大,就像在幼稚園打勾勾的那天一樣。
 「劉太太對不起,我手滑了,我馬上撿起來...」
 「不用不用!我、我來撿,你在上面幫我放進去!...」
 「啊,那張相片掉出來,您給我,我把它放進去...」
 「不、不不不用了!這不重要!這早該丟了!」媽媽慌慌張張地把相片藏到背後,對著站在椅子上的叔叔拼命搖頭,同時抓著相片的右手用力地把相片揉成一團,捏得死緊,左手則催促著叔叔快把相簿放進去。
 叔叔被媽媽突如其來的慌亂嚇到,只是應著:「好好好...」便專心努力的想辦法把相簿塞進架子。
 媽媽呼吸都亂了,渾身微微顫抖,掌心裡的紙團猶如火球一般燙手。
 雖然只有不到兩秒鐘的時間,但是我看得一清二楚。
 相片裡是很年輕的媽媽,和四個青年。
 其中一個,最高最壯的,那個壞叔叔,親密地摟著媽媽。另外三個,則倚在腳踏車旁,戴著鴨舌帽的人看著他們曖昧地笑。最瘦小的男人長了一張老鼠臉,對著鏡頭吐舌頭。站在稍微後面的年輕人,半邊身體被陰影覆蓋,他也看著那相襯的一對,但沒有笑。
 發黃影像的下邊白框,依序寫著,大財,阿榮,阿力,老陳。嘉義公園。
 整個畫面裡,最燦爛,最明亮的,就是媽媽,她微微偏頭仰望身邊的男人,笑得眼睛都瞇起來,那麼甜蜜,那麼專注,一心一意。
 媽媽看我的眼神,看爸爸的眼神,從來沒有這麼純粹過。
 我忽然覺得胸口和下體發緊,低頭發現地板慢慢地離我愈來愈遠,抬頭環視周遭,發現房間愈來愈小。
 原來是我的腿變長了,手也變大,腰身、屁股都變圓變翹了。
 內褲撐破了,在兩腿之間斜斜地掛著,我順著大腿內側撫摸至初盛的陰毛,一陣熟悉的顫憟如閃電般由小腹直竄腦門,亢奮的情潮裂散至四肢百骸,彷彿那雙溫柔的大手再次覆上了我...白色洋裝不知何時又染上髒汙的血,兩顆圓挺飽滿的乳房把衣服繃得很緊,然後在胸前,一絲一絲慢慢地稀裂,撕離。
 我站在媽媽旁邊,比她還高半個頭。我摸摸自己的臉,輪廓變得分明深遂,和她嬌媚圓柔的五官,一點也不像。
 破碎的童裝還掛在身上,我索性把它們都扯下,一掉在地板,就腐朽成灰,隨著從微開的窗戶送進的夜氣,旋轉成風,再循著時空的流動輕飄飄地逸出窗口。
 我就這樣赤裸地站在她身旁,終於明白一些事情,同時卻也產生更多的疑惑。
 我知道,還要再幾年,才能親口問她。但是,我也知道,如此存在的我,可以縮短得到答案的時限。再,一年吧,她會從今天開始生病。我可以等,都等那麼久了。我可以再等一會兒。
 我走到角落的柳條椅,坐下,閉上眼睛。
 嗯,再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