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2-01 23:16:48阿樸

老公寓(六‧完)

 劉太太就這樣毫無預警的昏倒了,從椅子上跳下的文彥手足無措地喊著、輕搖著她,卻沒有任何反應,於是拔腿狂奔將近五百公尺衝進行政室叫人幫忙,駐院的醫生和護士一邊安撫慌張的文彥,一邊跳上園內的四人座機便車,很快來到劉太太的身邊探視狀況。
 醫生檢查著意識不清的她,這時劉太太才幽幽醒來,回答了醫生幾個問題。醫生指示護士打院內電話叫救護車過來,並和文彥一起攙扶劉太太到床上躺下。
 「很嚴重嗎?醫生?」滿身大汗的文彥擔心地問。
 「目前看來沒什麼大礙,不過還是要去醫院徹底檢查才行,畢竟年紀大了, 可能會有腦血管或其他方面的毛病潛伏。劉太太,還好有這年輕人在,馬上把我們叫來,他還用跑的過來呢!」頭頂半禿的中年醫生呵呵笑了,拍拍文彥的肩膀說:「其實你打院內電話就可以了,不用跑成這樣...」
 文彥不好意思的點頭稱是,劉太太也笑了,抬起手來要向他和醫生道謝時,原本握得死緊的掌心鬆開,小紙球掉落滾下了床,文彥很自然地彎腰去撿,剛好錯過劉太太雙眼激睜、從床上跳起的駭人神態。
 醫生和護士被她嚇了一跳,正要起身的文彥也被呲牙裂嘴、伸長手臂衝著他直喊的劉太太嚇住。
 「把照片還給我!拿來拿來!那是我的!!」
 就在文彥把紙團放回她的手心那一刻,劉太太又昏過去了。
 救護車剛好來到門口,一群人趕緊將她送往醫院。
 然後,文彥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屋前,看著遠去的車尾紅燈。
 夜風襲來,吹亂他的頭髮,冰涼涼地撫著他的臉,文彥由剛才那團混亂中回過神,忽然想起自己該回家了。
 他彎腰正要提起公事包時,發現教劉太太昏倒兩次的紙球隨風滾到腳邊,便順手撿起,打算從門縫下塞回去,結果擠不進去,沒辦法,只好把它攤開── 一瞬間,文彥又聞到那股熟悉的味道,不禁愣了一下,那間公寓裡的古怪氣息...只是,氣味很快就被風吹散了。
 這是一張年代久遠的紀念照,年輕漂亮的劉太太和四個朋友,已經捏得皺巴巴,臉都看不清楚了,只有最左邊的人,讓文彥稍稍皺起眉頭,那姿態,很熟悉,好像在哪裡看過。
 算了,這是人家的隱私,本來就不該看的。
 把相片塞回門裡,文彥轉身往停車場走去。

 回到家,立刻被媽媽趕上餐桌,一邊挨唸一邊吃著不久前才熱過的三菜一湯。
 「無按照時間呷飯,身體弄壞看你嘜安怎?...」
 由於媽媽似乎愈唸愈起勁,文彥只好使出撒手鐧──
 「我咖無愛呷外靠,因為,攏無妳煮ㄟ好呷啊!」
 文彥可以很認真的看著媽媽的眼睛,說出更肉麻的話,現在這句只是小意思。
 果不其然,媽媽又愛氣又愛笑,嘴裡一邊碎碎念著你就是那支嘴啦,一邊又高興又有點歹勢地走去廚房,準備幫兒子煮他最愛喝的藕粉甜湯。

 文彥曾經也不明白,為什麼對玉琴就說不出甜言蜜語。他對她總是小心翼翼、誠惶誠恐,而她則是毫不在意地揮霍他的呵護,還嫌他的愛不夠。這段極不平衡的關係中,玉琴永遠高高在上,而他從不曾試著扭轉如今想起來也覺得離譜的相處模式。
 相隔一段冷靜的時空,現在文彥可以看清楚,這是虐待狂與被虐待狂的關係,女王永遠不會愛她的奴隸,而奴隸只是上癮似地依賴她的鞭笞。這裡面沒有愛。只是互相利用。她需要男傭。他需要女朋友。他覺得自己不夠好,沒有其他女孩會喜歡,所以要留住,才以為自己很珍惜。
 但是自從回到家,每天面對母親溫暖的笑容,文彥胸口那個大洞被一點一點的填實了,原以為會一輩子銘刻在心的背叛,如今竟也雲淡風清起來,雖然對現在生死未卜的玉琴來說可能不太厚道,但現在的文彥終於可以理智地認同,宏麒勸慰他時所說的--能離開這種女人的男人都該感謝老天有眼。

 文彥抽出公事包裡的資料擺在桌上看,決定明天拿數位相機,去老房子拍幾張損害嚴重的照片,再回公司問惠美姐的意見。
 媽媽端上一大碗公的藕粉甜湯,看見滿桌的公文就皺眉頭。
 「呷飯嘜看眯件啦,收收起來,這碗呷完再喝……」還沒說完的媽媽看到文件上的客戶名稱,愣了一下。「你ㄟ客戶嘜叫這ㄟ名喔…」
 「嘿啊,這款名啁普遍ㄟ。」
 「嘛對啦,啊你那個同協有甲你回消息否?」
 「你工宏麒喔,沒,伊啊未卡齁我,稍等ㄟ我擱卡齁伊問看嘪。」
 坐在桌旁的媽媽沉默下來,表情有些複雜地微妙變化著,最後輕輕搖搖頭,嘆了口氣。
 「這咧查某囡仔,品性是無介外好,啊拇勾哪真正遇著這種歹誌…嘛是可憐…」
 這時,文彥慢慢嚥下最後一口飯,看了甜湯一眼,忽然沒了胃口。
 「嘜想那麼多,現在嘛勾啊唔知伊人抵叨位,無頂對只是勾無法度聯絡,現在紐約ㄟ電話攏無啥ㄟ通,宏麒和我講話嘛是沒兩句抖斷去,卡幾落通勾講沒十句。無頂對玉琴現在已經聯絡著因爸母嘛不一定…」
 媽媽沒說什麼,神情有些沉重,把甜湯推到文彥面前,然後收拾起桌上的碗筷菜盤。
 「啊無,你先卡齁宏麒問一下,發生這款歹誌,厝內ㄟ人尚可憐,因爸母現在一定規剛呷未落,你先幫因探聽一下好啊。」
 「嗯。」
 文彥走了幾步坐在沙發上,拿起話筒開始撥,媽媽將甜湯端到他身前的矮長桌,碗底還墊上一塊自己勾織的餐巾。
 在奮鬥了好幾通斷斷續續的國際電話之後,總算得知宏麒至少還沒在傷亡名單上看到她的名字,目前也仍然繼續在各處醫院探問,這次終於答應文彥可以把手機號碼告訴玉琴的父母。
 文彥將消息告知伯母後,顯然已經哭了一整天的伯母稍微鎮靜下來,說伯父在外頭想盡辦法要弄出兩張機票,目前是看能不能先飛到加拿大,說著說著開始吞吞吐吐,先是嚅囁地誇讚了文彥幾句,然後向他抱怨去美國這事兒很複雜,人生地不熟,宏麒也是他的朋友,啞著可憐的哭嗓央求他能不能跟公司請幾個禮拜的假,來台北幫忙兩個老人家,帶他們去美國找人……
 文彥有好幾秒說不出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然後嘴巴自己冒出了幾句打斷伯母,說他今天加班,晚飯還沒吃完,伯母便連連說了幾句不好意思、謝謝他的幫忙,心虛地愈講愈小聲,最後終於掛上電話。
 一直站在餐桌旁觀察文彥表情的媽媽,這時幫他把文件和公事包拿過來放在桌上,眼睛直直看著文彥,嚴肅地點點頭說:「咱該做ㄟ有做到,就有夠啊。」

 這天夜裡,文彥做了一個夢。
 他又變回小男孩,躲在棉被裡窺看,抱著一件血衣、正在偷偷哭泣的媽媽,然後衣服飛了起來,在空中轉呀轉,慢慢靠近他,小男孩嚇得急忙往被窩裡竄,雙手抓攏被單想把自己裹起來,天一亮,棉被不見了,抓在手裡的竟然是那件血衣──褪藍的襯衫上佈滿大塊小塊的污痕,被刀子割得破破爛爛,尤其是左邊的袖子幾乎要斷了,右邊衣袖則燒焦殆盡,只剩肩膀處還殘留一兩片黑脆的碎裂,小男孩忽然從高高的地方狠狠地摔進波濤洶湧的腥羶血海,文彥手腳拼命亂划,不斷沉下又浮出,好害怕,他不會游泳,喝了好多鹹臭的血,這時一艘銀色的小船向他漂來,文彥高興的叫啊笑啊,雙手搭上船緣就跳進去,怎麼船裡都是黃黃的水呢?船的周圍突然浮上好多圓圓的東西,一隻接著一隻跳上來,然後全部向著文彥舉起豬鼻子,噴出黏膩的白油、鹽酸和汽油,小男孩鼻子裡嘴巴裡都塞得滿滿,沒有辦法呼吸了,趴到船邊想全部挖出來,這時鹽酸和汽油變成龍捲風,文彥來不及逃走就被捲上天,黃色的水也被吸上來,急速沖蝕小男孩的身體,肉啊血啊都溶化了,消失了,文彥變成骷髏,又掉回地上,看到懷孕的媽媽躺在白色的房間裡,抱著穿那件血衣的男人哭泣,房子也跟著哀嚎、顫慄,聲音越來越大,文彥快受不了了,張口跟著大叫……
 男人看到文彥了。他走過來,小男孩好害怕,好想逃走但是動不了,男人牽起他的手,走進客廳。
 黑暗的客廳裡,矮長几上放著一碗還沒喝完的藕粉湯,公事包打開來倒在桌上,文件一張張撒了滿桌,全身黏乎呼、又是血又是灰的男人,伸出手,指著其中一張紙上頭的名字,倏地猛然把文彥拉近他,抽出一把刀,往自己的胸膛刺進去,文彥眼睜睜的看著他,由上往下切開肚子,噁膩的腥風霎時從大洞裡撲面而來,簡直就像一大桶的穢物黏上了臉,然後,碩大的胃冒出來,油膩血淋的腸子一節一節掉下,男人趴在地上,變成一隻豬,貪婪地咬起一張課椅,從椅腳開始,津津有味的咀嚼著,四支椅腳開始流血,不知何處傳來了小女孩嚶嚶顫憟的嬌喘和啜泣……

 文彥啪地睜開眼睛,猛吸一口氣,好像還依稀聞得到那股惡臭,不禁皺了皺眉頭。
 就是那個味道。公寓裡的怪味,怎麼和那件衣服一模一樣?
 那件衣服還在嗎?文彥記得很小很小的時候,把那件破衣翻出來玩,結果被媽媽痛打一頓。不過已經許久不曾想起了。
 文彥躺在床上發呆,回憶如橡皮栓鬆弛的水龍頭一點一點的滴漏.....
 媽媽把那件破衣像寶貝一樣收藏著,國小的時候他曾問過那是誰的東西,媽媽只是搖搖頭,說小孩子別管那麼多,然後就問文彥的考試成績或學校的事。
 直到升國中那年暑假,阿姨帶著表弟妹來家裡玩,文彥不小心聽到阿姨和媽媽在房裡的對話,阿姨顯然是發現了那件衣服,於是小聲地斥責媽媽怎麼還留著這種東西,要她趕快丟掉,但媽媽始終不發一語。
 在阿姨回家之前,文彥終於鼓起勇氣向她問破衣的來歷,阿姨猶豫不決地看著他,最後還是嘆口氣,說他長大了,也應該要知道了。

 你爸爸臨死前,硬是撐著最後一口氣,拖著老命到醫院見你們母子最後一面,那時候他身上穿的,就是這件衣服。

 不知道是尋仇還是意外,媽媽和阿姨都知道事情一定不單純,不過警察最後還是什麼也沒查出來。

 你爸爸是殺豬的,可是人很善良,不可能和別人相殺的。

 阿姨這麼說的時候,眉間緊蹙,刻意不看他的臉。黃昏的殘光微微泛亮她的側臉,皺紋的陰影更加深沉,彷彿老了好幾歲。隱隱約約,年少的文彥意識到某種不可告人的黑暗正秘密地伏流著,一旦揭開就會洶湧吞沒他的人生。也許自已早就感覺到了。於是,文彥帶著模模糊糊的羞恥,緊緊地,把那扇門關起來。再也不去想,不去看。

 阿姨憂鬱的神情此刻鮮明地在文彥的眼前重現,一種很微妙的、不舒服的感覺從胃裡一小波一小波地湧上,文彥坐起來,搖搖頭,雙手抹抹臉,決定起床去喝杯水。
 走到客廳,發現公事包還躺在沙發,那疊文件則整齊地放在桌上,一定是媽媽幫他收好的。
 文彥倒了杯水,拉開電話几上的小燈,拿起第一張隨意地看著。
 客戶名稱,劉玉琴。
 居然和玉琴同名同姓,也算是很奇妙的緣分。

 喝完了水,關了燈,走回房間想時起,明天應該先去醫院看劉太太,關心一下她的狀況,給她帶一些營養品過去,畢竟她沒有親人了,多照顧照顧她也是應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