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2-01 22:38:39阿樸

老公寓(一)

 文彥楞在這棟老舊的公寓前,抬頭仰望,瞠目結舌。
 「屋況這麼差...真的很難...」他皺著眉頭,喃喃自語,情緒跌到谷底。
 低懸天際的夕陽,有氣無力地照耀這幢四層樓的建築,灰倉斑駁的外表在昏黃光暈渲染下,發散著臨終前的安詳。
 「你是陳先生嗎?」一位老婦人從牆柱的陰暗處緩緩現身。「劉太太打電話給我,說有人要來看房子,就是你嗎?」
 「是,我是大業房屋的專員,敝姓陳,劉太太委託我幫她賣房子。」文彥立刻遞出名片,訓練有素的笑容看起來熱情又親切。
 「呵呵...你好你好,我姓周。」她瞇著眼睛細細端詳手上的名片,然後抬頭對眼前的年輕人微笑,臉上的歲月漾開一塘慈藹的漣漪,身上肥碩的藍色罩杉下擺在晚風中輕柔浮掠。
 「鑰匙在這兒,你進去看看吧。」她攤開手,蒼白弛皺的掌中躺著一串鏽跡斑斑的鑰匙。
 「謝謝您。」
 「看完了,就拿到那兒還我,」周太太指著不遠處的社區,都是三樓透天厝。「那棟頂樓加蓋、漆成紅色那一間...看到沒?對對,就是那間,你看完房子,就把鑰匙拿到我家來,順便來用個晚餐。」
 「哎呀,不用麻煩了,周太太謝謝您,我等一下還要趕去客戶那兒呢!」
 「這樣啊...」老太太對他笑了笑,點點頭,轉過身,背著手,慢騰騰地走出荒煙漫草的前庭。
 文彥目送慈祥的老太太走上馬路,直到茂密的狗尾草叢遮蔽了她的身影。

 「我做了個惡夢。」劉太太慢條斯理地說。微顫的手指夾著香煙,湊近嘴邊吸了一口,而後徐徐呼出的青煙,繚繞於這間擁擠的斗室中。
 「嗄?什麼惡夢?」精神不濟的文彥猛然抬起頭來,極力睜大眼睛裝出熱忱專注的模樣,可惜眼中滿佈的血絲出賣了他。
 劉太太回頭瞥了他一眼,毫不在意似的,慵懶地將枯瘦的小臉挨近窗台,注視屋外寬廣的綠茵,以及遠處丘陵邊上的楓樹林。
 這裡是一所坐落於竹崎鄉、風景優美、設備完善的安養中心,許多來自全省各地的有錢人都選擇在這片十多公頃的平緩坡地安享晚年。 
 午後一場細雨,落至傍晚時分稍歇,西方天際的濃重雲塊碎裂成蛛網般地隱約金光,預示著其上的斑斕彩霞,對比著其下的昏沉濁暮。
 「我本來已經不打算賣掉它了。」她從雅致的花梨木椅起身,拿起煙灰缸,款擺著風韻猶存的姿態,走向房門,將渣滓磕進浴廁室邊的垃圾筒裡。
 文彥趕緊喝下一大口劉太太倒給他的濃茶,希望能噎住在腦中呢喃催眠的瞌睡蟲,沒想到反而噎著自己,咳了半晌,面紅耳赤,不過總算完全清醒了。
 「陳先生怎麼啦?」劉太太回到他面前坐下,抽了兩張面紙遞去,饒富興味地揶揄他:「昨夜玩得太晚了嗄?精神這麼差?」
 「真是不好意思,昨天我看新聞看到很晚,您知道嗎?就是美國的摩天大樓被飛機撞毀的新聞。」
 「是啊,我知道那則消息,像演電影似的。」
 「聽說是恐怖份子做的。」
 「我不知道什麼恐怖份子、可怕份子的,我只記得昨兒夜裡做了個惡夢,所以今天一大早就打電話給你們。」
 文彥想起剛才迷迷糊湖之間,好像有聽她提過惡夢什麼的,不過惡夢跟賣房子有什麼關係?文彥擺出誠摯又困惑的笑容看著劉太太。
 她深深吸了口氣,左手把燃盡的煙蒂揉入煙灰缸裡,右手將頰畔幾綹銀絲往耳後順去,在椅上端正自己細弱的身子,用那一雙曾經靈活水漾的明眸大眼盯住他,曾經盈潤飽滿的唇瓣欲言又止──
 「我很清楚的聽見,那棟老房子,在喊救命,很清楚的看見,它在發抖,它很害怕,刀也似地火光凌遲著它,老房子拼命掙扎,不願就這樣死了....

 文彥推開大門,凋朽的厚木扉咿呀作響,久不見日的一樓霎時透浸溫醇的紅光,驀然驚起的塵灰隨著揚升的氣流旋舞。
 啪鏘!彷彿摔破了什麼的聲響迴盪而下,文彥嚇一大跳,連忙湊到樓梯邊往上瞧,迴旋而上的赭紅扶手及鑄鐵欄杆寂然林立,空泛的回音在狹隘的通道間跌宕,戀戀不捨地淡去。
 「也許是風吹倒什麼東西。」文彥心裡想。接著大步跨上四樓,打算由上往下趕快看一看,天就要黑了,老房子早已被斷了電。
 四樓樓梯間的窗戶開敞,陣陣西風拂面,波光粼粼的蘭潭閃爍著金紅耀采,朦朧遠山稜線幽幽,低垂夕陽照著他的眼,遲暮的迴光透進遍佈雕花的毛玻璃,凝結成無數朵晶瑩的輝煌。
 文彥挑出四樓B座的鑰匙,插入,轉動。

 「那是棟鬼屋。」
 文彥心頭打了個突,而若無其事說完這句話的惠美前輩,正不耐煩地挪動龐大的身驅,讓自己坐得舒服些,整輛車跟著抖了幾下。
 「過幾年存點錢,換台大一點的車喔!像這種小車,等你有家庭以後就不夠用了。」
 惠美老愛端出前輩的架勢對新進員工說教,不過好脾氣的文彥覺得她沒什麼惡意,總是都乖乖聽她的;惠美相當肯定這個受教的年青人,雖然常常搭他的便車、拗他請客,佔些小便宜,但也提供他不少寶貴的馬路消息和獨門交易訣竅。
 還沒等文彥開口問,惠美叨叨絮絮繼續自己的話題:「蘭潭邊那間公寓啊,好像二樓還三樓,二十幾年前發生兇殺案,幾個夭壽鬼綁架水上那邊一個大地主的小女兒,很可憐喔才六、七歲而已,那幾個沒天良的拿到錢還撕票,聽說是被活活打死的,臭了好多天鄰居才報警,後來就有人傳說半夜都有小孩哭聲,房間都租不出去了,屋主啊就是那個劉太太,我們是同一個教會的朋友,就叫我幫她賣掉,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住在台北、什麼都不知道的有錢人想買下來改成渡假別墅,結果簽字前一天四樓發生一場小火災,沒什麼煙沒什麼火的,居然也燒死三個流浪漢,生意當然完了。以前我還請師父去看過,他說風水不好,整棟房子剛好壓在...」
 接下來的話文彥就聽不清楚了,因為沮喪如癌細胞一般侵蝕他的神志,他已經兩個月沒有案子成交,今天早上又分派到這種無望的任務,雖然擋風玻璃外的藍天亮得刺眼,卻照不進烏雲密佈的內心。
 他覺得有點昏沈,主要原因應該是睡眠不足。
 文彥昨夜盯住電視,徒勞無功地不停撥電話,急著聯絡在紐約念書的玉琴;直到半夜一點他才硬著頭皮打電話吵醒她在台北的父母,伯母一開電視就嚎啕大哭,伯父接過話筒,用僵硬的語調告訴他有消息要馬上互相聯絡,便匆匆掛上電話。
 今早上班之前,文彥接到伯父打來問他,伯母鬧著要馬上去美國,但現在全面停飛,該怎麼辦?文彥只能勸兩老稍安勿躁,先問問外交部或其他官方機構,看情況如何再打算,還說自己也拜託了其他在美國留學的朋友,請他們設法找到玉琴,接著陷入一陣尷尬的沉默。
 伯父清了清喉嚨,嚅囁地說了些千恩萬謝之類的話,文彥要他別在意,又是一陣沉默之後,伯父用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對他說:很抱歉。
 很抱歉。
 這三個字讓文彥手握聽筒呆站一會兒,結束通話的嘟嘟聲在耳邊響著。

 文彥很快地在空蕩蕩的B座走了一圈,牆上蔓生大片大片的壁癌,蝕朽的塵灰像死去的皮屑般堆積在角落。
 只有一張破爛的三人座沙發,橫在該是客廳的地方,暗色的皮面佈滿斑駁霉痕,骯髒發硬的海棉從大大小小的裂口綻出,文彥看了一下,覺得應該把它搬走。明天吧,自己動手把整棟樓稍微清一清,希望其它房間也沒留下什麼東西,不用花太多力氣整理。
 忽然間,文彥聞到一種味道,很熟悉的味道,他彎下腰湊近皮開肉綻般地沙發扶手處,輕嗅著裸露出的木頭,一股濃稠的、說不出是什麼的氣味,從破敗的層裡中幽幽滲出,他的眉頭皺了起來。一種讓他不太愉快的味道。
 文彥站直身子,想了幾秒...記不起來。算了。



 我知道那孩子來了。
 遠遠就聽到他的腳步聲。
 俐俐落落地,和他爸爸不一樣。老陳走路老愛拖著腳,跛了似的。
 想到這筆血債終於可以在今天了結,我興奮得全身發抖,關窗子的時候居然用力過猛,撞破兩塊玻璃,還好沒把他嚇跑。
 一陣風吹開窗簾,夕陽餘暉直刺雙眼,混濁了視線,我不禁瞇起眼睛,蹙緊眉頭。
 我是快瞎了,不過還有力氣報仇呢,一定要把握這難得的機會,教老陳這該死的叛徒絕子絕孫。
 我用力攢緊手中的刀,等著他來打開這扇門。




 當他關上B座的門後,轉身看著四五道從A座門邊延伸至天花板的黑色條紋,噴發的灼痕在夕照紅光中隱隱欲動,彷彿多年前那把噬人的火還等在門後,等待下一個受害者跳進永不饜足的饑火中...
 文彥不是個愛胡思亂想的人,也不太相信鬼神之類的說法,卻在此時感到強烈的不安,他不想進去了,雖然劉太太有特別交待每個房間都要看,但是,今天先算了吧,晚上到劉太太那兒,她問起的話,再說吧!
 他砰砰砰地走下樓,刻意放重的腳步響徹整幢公寓,就好像這棟老傢伙被吵醒了,每一間由中央樓梯兩側伸展出去的房宅,宛如眨動著的八隻惺忪睡眼,文彥的遊走讓老房子又有了聲息,彷彿停滯的血液恢復流動,抖擻了精神,伸了個懶腰,從寂寞的長眠中甦活過來,就算沒多久後文彥就要離開,老傢伙還是很高興這孩子短暫的陪伴,感謝他讓自己又重溫久遠以前的盎然生意。
 但老房子很明白,那幾縷不能走也不想走的老靈魂開始蠢動了,他們可不像他那麼歡迎陌生人,他們憎恨任何有生命的活物,尤其是,現在這位善良沉默的年輕人。
 他們之間的糾葛,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呃?他下樓了?他發現埋伏了嗎?怎麼會這樣?我可不能錯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真想馬上開門衝下去捅他幾刀!可是現在對我來說日光還是太強了,沒有窗簾擋著,眼睛根本睜不開!好吧,好吧,再等一會兒,太陽就快要下山了,反正這個計劃都已經耗掉我半輩子的時間,沒差這幾分鐘...
 


 文彥在四到三樓的樓梯間一處堆滿灰塵的角落,發現一張紙片,撿起一看,原來是褪色的符咒,他抬頭望向那幾道張牙舞爪的焦痕,想著也許是從門上被風吹落的吧,時間過了那麼久,沒有什麼能那麼牢靠,還固定在那裡的。
 指間拎著這片危顫欲碎的薄紙,上面還透出淡淡的符文,文彥忽然想起兩年多前,玉琴出國前幾天,他們一起去行天宮拜拜,求了兩個平安符,他要玉琴一個放在學校宿舍,一個隨身攜帶,千叮萬囑她不要弄丟。
 那時,他們還是男女朋友。
 從大二聯誼認識,過了半年開始交往,畢業後兩人還是穩穩地牽著手,以為對方就是這輩子的伴侶了,直到玉琴出國留學半年之後,文彥才領悟,原來她的未來並不想和他一起走──從愈來愈難聯絡,到最後音訊全無,文彥只好向態度冷淡的玉琴父母打聽消息,不過除了“不知道”或“她很忙”之外,文彥也得不到其他答案。
 他知道伯父伯母一直認為自己高攀了聰明大方的玉琴,其實連文彥自己都這麼覺得,所以他很珍惜和玉琴相處的時時刻刻,儘管朋友們總是看不慣玉琴對他的任性與冷漠,也老愛提醒文彥“天涯何處無芳草”之類的混話,但溫柔的文彥,還是死心蹋地的相信玉琴,相信愛情。
 但等在愛情盡頭的,卻是殘忍的真相。

 

 老陳背叛我們。
 說好一輩子做肝膽相照的好兄弟,結果看到那筆大錢就忘了義字怎麼寫!趁大家不注意的時候,全拿走了,一無所有的我們連跑路的錢都沒了,日子過得比以前還苦。
 我永遠記得,大財、阿力和我逮到老陳的時候,他那副屁滾尿流的窩囊樣,真是太痛快了!大家你一拳我一腳,非揍出那筆錢的下落,可這混帳只會哭著說什麼老婆要生了、老爸老媽受重傷,所以才把錢捲走的狗屁藉口,滿臉鼻涕鮮血的只是磕頭賠罪,說錢不但用光了還倒欠醫院一筆,大財先恢復理智,架起他就往醫院去問個真假,結果鐵青著臉回來──錢,真的全沒了,這殺千刀真格老子地花的一毛不剩!
 阿力吼得聲音都啞了:「你有爸媽我就沒有啊?說好要平分的!出力氣的骯髒活兒全都我們幹的,你只負責看守那個小雜種而已,還差點把人看丟了!居然還敢全拿走!你他媽的我打死你...!」又一陣狂踢猛踹,阿力的臉脹得通紅,我跟著他繼續痛扁老陳,拳頭都揍出血來,熱烘烘亂騰騰的,什麼都沒了,咱們可是冒上殺頭死罪要發這筆橫財,結果最後手裡只剩這隻沒義氣的狗雜碎!
 就在他血快吐光、只剩半條命的時候,大財抓住我們的手臂,我回頭就要啐他別礙事的那一瞬,對上了他的視線,我立刻閉嘴。
 就算化成灰,我也認得出大財那種樣子──冷到骨子裡又深不見底的眼神,就像戴上面具似的,只有眼睛睜得老大,僵硬的臉孔暴出攝人寒氣。
 這是他決定要幹狠事的表情。
 有那麼一下子我幾乎想替老陳求情了,但還好沒說出口。
 我可不想和他一起被折磨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