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7-21 21:37:54阿樸

西境之西 三、彼岸

 一陣冷風拂過臉頰,我醒了,映入眼簾地,依舊是灰色的天空。
 我在輕微搖晃中坐起身,蒼白的煙霧在平靜無波的大河上緩慢地、妖嬈地伸展著,遙遠的左岸有一片枯木殘枝在霧氣中時隱時現,如往常般,孤舟中的我拿起了槳,直直地划向那裡。
 時間以濃濁遲緩的速率流動,我的感官、思想、動作也隨之模糊而笨拙。彷彿過了一百年,船才靠了岸,我踩進冰冷的淺灘,蹣跚地拖著腳步,走向枯樹林。
 總是這樣,就像大難即將臨頭的沉重,這千斤萬斤的負擔教我舉步維艱,快要喘不過氣來,只能左搖右晃、幾乎栽倒地勉強踏入林中,最後終於踉蹌跌坐在最靠近岸邊的樹下。
 我的頭無力地低垂,看著擱在腿上、滿是血汙的雙手,在這個黯淡的世界裡,連鮮血都失去怵目驚心的色彩,我從來都不知道這是哪裡沾染來的,這片毫無生機的大地也不曾提供任何線索。此時,掌上甜甜的腥味絲絲縷縷地溶入沁涼的霧氣中,我嗅著,舌尖蠢蠢欲動,忍不住舔濕了嘴唇。
 這是一片乾枯的菩提樹林,慘白與暗褐相間的斑駁枝椏交織成一幢幢垂死的姿態,我曾經試圖逃離這片令人絕望的境地,一次又一次,無數的枯幹在身後隱沒,又有無盡的枝椏在眼前展開,沒完沒了,不管走向何方,都無法穿越這片死林,最終只能累倒在受潮發爛的落葉堆上,沉沉睡去。
 所以現在,我哪裡都不去了,倚靠在樹下,望著遼闊河面上滾湧的雲霧,平靜地呼吸,等待睡意來襲,等待再次睜開眼睛。
 有時候我會感到哀傷,有時候覺得憤怒,不知道為什麼老是回到這裡,也曾經為了尋找答案,壓抑心中莫名的強烈恐懼,將船划向濃霧封鎖的右岸,卻總在最後一刻驚慌失措地掉頭回到左岸,瑟縮在樹下渾身顫抖不已;長久以來,任由我再怎麼努力,這片死寂的大地也只回應我不變的冰冷與蒼白。
 但是今天,好像有點不一樣了。
 在我就要闔上眼皮的此刻,有種不對勁的奇怪感覺讓我清醒過來,坐直身子,困惑地四下張望,突然明白發生什麼事──霧開始散了!厚重的空氣一點一點地稀離,這個世界愈來愈清晰,我激動的站起身,右手緊抓樹幹,看著河面的濃霧慢慢往後退散,原以為永遠成謎的彼岸,現在正漸漸顯露它的輪廓──答案就要揭曉了嗎?我知道不得了的事情即將發生,雖然這一切完全沒有道理,完全無法理解,但我的心,很清楚,很篤定的告訴自己──如果再錯過這次,就沒有贖罪的機會了,再‧也‧沒‧有‧了!──我當下領悟到事態有多嚴重,胸口像是被什麼給緊緊揪住一般,呼吸變得困難,喉嚨發乾,眼睛連眨一下都不敢,直瞪著前方──

 艾容陡然睜開雙眼,剛點上的煤油燈正在天花板搖晃。
 他冷汗直冒,僵在床上微微顫抖,腦中一片空白,全身隨著激烈的心跳喘息悸動。盯著上方搖曳不定的燈火,不斷吞嚥口水──要鎮定,鎮定下來‧‧‧──他不停這麼對自己說,壓抑著想要跳起來大哭大吼的衝動,不斷反覆念著‧‧‧
 忽然間,彼岸的異相在眼前活靈活現,就好像那個鬼域終於越過夢境追入現實世界,艾容再也無法忍受,將棉被緊緊裹住自己,連滾帶爬躲進屋中最隱蔽的角落,恐懼有如鋪天蓋地的暴風雪,肆無忌憚地凌虐著他,艾容彷彿再次聽見那個滿嘴尖牙的邪魔以母親呵護嬰兒的輕柔聲調,對他誦念地獄血海的惡毒詛咒,喃喃絮絮地低語,就在怎麼也停不下來的顫抖中忽遠忽近地糾纏著他,節節升高的驚狂終於突破臨界點,艾容放聲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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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虎皺起眉頭,抬頭聞嗅冰涼的暮氣,然後側耳傾聽。
 「耶?怎麼啦,阿虎,有什麼不對勁嗎?」發問的克里斯坐在對面矮牆上,望著艾虎線條剛硬的憂鬱臉孔,手裡正把最後一支溫度計插入圓管中,旋緊蓋頭,左腳跟還不安分地刮蹭著白色水泥牆,脆弱的薄漆片片剝落,留下一道道灰色的傷痕。
 「我們該回去了。哥哥醒了。大姐帶來一位客人。」
 「客人?!」克里斯精神都來了,興沖沖地問:「誰啊?男的女的?嗚哇!好久沒有“客人”來玩囉!」
 艾虎沒有回答他,自顧自地四面張望,搜尋隊長的身影。
 天色昏茫,黑夜就要降臨,濃重的雲層深處一陣又一陣青白閃光隱隱搏動,遠方的悶雷聲像極了蓄勢待發的狺狺惡犬,很快就要追到頭上來破口狂吠;艾虎很不喜歡惡劣的天氣,閃電和暴雨會減弱他的能力,使他所張開的防護罩縮小,這時所有人都得躲回那棟巍巍顫顫的棲身小屋,因為只有哥哥才能施展最強大的結界咒術,將六個生人的氣息完全隱匿,以免整個研究隊成了半打掛在怪物門口的肥肉。
 「嗯,抱歉,今天忙的太晚了,咱們得趕快回去。」穆勒斯基的聲音忽然從身後冒出來,艾虎緩緩轉過頭去,看了一眼隊長淺淺的微笑,面無表情地點點頭,然後由無欄的二樓露臺直挺挺跳下,穩當地落地,揚起一小陣塵沙,克里斯睜大眼睛吹了個口哨。
 楊朔從左前方半塌的騎樓下走出來,點燃手中的煤油燈,照亮了臉上不尋常的緊張神色,穆勒斯基以詢問的眼神看著他,後者只是搖搖頭,說了一句:「快走吧。」然後彎下腰抓起一把沙土,接著挺直身子,平舉拳頭讓手中的沙緩緩流洩──剛開始直線落下的軌跡,在接近地面的時候,竟扭曲成螺旋狀,穆勒斯基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團快速消逝的小龍捲風,楊朔則把右手在褲管拍了兩下後,便頭也不回地疾步而去。
 「嘿!楊!等一下啊!我還沒下來啊!」正當克里斯氣急敗壞地從牆頭小心而笨拙爬下時,艾虎瞇著眼睛,動也不動地望向漸行漸遠的燈火,他知道朔在急什麼,他也感應到了那股不尋常的騷動。
 「『沉默之丘』大概正在開派對吧!這次會不會來邀請我們呢?哼哼...」穆勒斯基嘴角抽慉著,瘦削的肩膀神經質地顫抖,無盡的瘋狂凝縮成兩撮小小的闇黑火燄,在他的眼框裡耀動,接著甚至樂不可支的晃起身子來。
 艾虎一點也不覺得幽默。他瞥了活像神經病的隊長一眼,便很快轉移視線,強自壓抑滿心的厭惡,努力維持視而不見的冷漠表情。

 每次這種騷動發生,就表示怪物們可能又要成群結隊去試著破壞結界,牠們會先在某處集結,然後浩浩蕩蕩前往血紅旗陣,途中會撕裂所有遇上的生物;穆勒斯基領軍的研究隊原本有十個人,就在一次閃避不及的遭遇戰中犧牲了四個,其中死相最慘的是他忠心耿耿的助理,伊凡──這個可憐的傢伙被一隻馬頭人身的怪物絞成一灘碎肉,穆勒斯基非但半滴眼淚也沒流,隔天還開了幾個關於死者們的下流玩笑,艾虎的拳頭終於忍不住往他的臉上招呼,遺憾的是還沒碰到他就被一道無形的衝擊波撞飛──他幽暗眼神中那抹得意的嘲笑教艾虎怎麼也忘不了。
 他不喜歡這個古怪的俄國人,更不喜歡這個瀰漫絕望氣息的國度,如果不是哥哥堅持留下,艾虎實在很想回到白雪皚皚、單純寧靜的北方故鄉。

 「這次換我們拯救世界了。」哥哥帶著苦澀的笑容,這麼說過。

 哥哥莫可奈何地扛下了無比沉重的諷刺命運,而艾虎心裡很清楚,憑著自身這點微薄的能力,根本無法減輕哥哥肩負的重擔於萬一,而橫亙在哥哥眼前那條窒礙艱險的宿命之路,自己更是完全看不出將導向什麼樣的未來,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盡最大的努力,陪他走到最後。

 穆勒斯基突然停住笑聲,眼睛盯著艾虎,冷冷的說:「走啦,別讓那位貴客等太久了。」接著雙手交握在背後腰際,斜著肩,拖著腳,以他特有的姿態緩緩踱步而去。
 可能是讀心術,也可能是其他的什麼超能力,艾虎對於隊長的無所不知只有一種漠然的冷感──再多的怪事發生在怪人身上都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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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子捧著一大籃的髒衣服推開後門,默數著自己的步伐,走到第七步,便放下籃子,伸手摸索著打水的槓桿,使勁地打了一桶井水,然後蹲下來,掬起滿手的清冽,聞嗅著這純淨的冰涼氣息,讓桃紅唇瓣浸潤其中,啜飲著這與世無爭的甘甜滋味。
 現在是法子一天之中最喜愛的時刻,大家都出門做研究去了,艾容也在床上安穩地休息,她可以從容自在地做自己最喜歡的家事──洗衣服,讓沁涼的井水在指間滑溜,輕輕搓揉一件件泡得軟綿綿的布料,如此清新的觸感在法子心中閃閃發亮,尤其身在這座險惡沉鬱的龐然死城,連空氣都膩著腐敗的臭味,這桶從地底深處汲上來的淨水,在大地的保護下完全沒有遭受邪惡的污染,不但能洗淨大家的衣物,同時似乎也滌清了自己的心靈──法子秀麗的臉龐不自覺地綻開了淺淺的微笑,輕輕哼起故鄉的小曲。
 在這最寧靜的片刻,忽然間,法子心中湧現龐大的陰影,就像晴朗的夏日午後拔地而起蕈狀積雨雲,堂而皇之地吞噬了整片光明──法子直覺地轉頭朝向不祥的來處...西方,泓子大姐來了,還有一位.....!!法子倏地站起,丟下手上的衣服,顧不得屋子裡隨時會醒來的艾容,立即跌跌撞撞地往曾經是 Shopping mall 的廢墟-A區-飛奔過去!
 「來不及了!快!快!我得把那孩子藏好!....」法子在心中對自己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