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8-27 00:31:04Richard

關於那些長征,戰亂,叛變如何衍生


 

3.31 清晨

這並不是夢話。雖然此時天色尚早,我也未曾完全清醒過來,但這並不是夢話。同樣的這也不是一場夢。不管這是老一輩說的試煉關卡,還是年輕一輩口號裡的向未來討伐。在這之前先聽我說,趁我還沒有裝備上武器與防具之前,我必須告訴你,戰火是如何在春天裡劇烈漫延。



3.29
 午後

「很快的,某些同學明天就要代替學校出征了。」穿著粉紅色襯衫與西裝褲,他現在滿身大汗,自教室後方望向講台上的生物科教師群,整間學生沉默著,此時大姐正在信心喊話,他總覺得大姐一直看他。

會覺得這樣也不是沒有原因的,畢竟他剛作完模擬面試,而感覺真是糟透了。自我介紹被捉到沒有背熟、選系動機太爛、甚至被問了那麼一句『你覺得自己有什麼特質適合念園藝系?』而竟然啞口無言。最慘的是,這是他唯一也是最後一次模擬面試,明天他就要出發至遠方,後天就得面試。多麼令人難以招架的閃電戰術,他不曉得該疲於奔命,還是要慷慨就義。

「搞什麼鬼呀!」他開始懷疑自己為什麼會在青年節重蹈覆轍民國久遠的革命宣言?而且還穿上粉紅色襯衫像上衣給鮮血染紅的烈士步上戰場,被同袍們說:「你看起來好成熟喔!感覺像在相親耶!」如同一顆要命的子彈擊中他。

於是在廁所裡,挾著青年的骨氣,他脫下了粉紅色襯衫,從此再也不曾穿過它。



3.30
 中午

穿梭月台與月台之間,我是迷鳥,也是一位低階的步兵,目前佇立在如龐然大物的車站大廳內,棲宿在我體內的戰士正對我說:戰場已經逼近了。

等待預買回程的車票之時,我抬頭仰望著自大廳屋頂玻璃窗面撒落的固體陽光。浴著陽光,在這聽見無數人語和腳步聲鳴動不已,運轉如城市機械引擎的核心。櫃檯上方的牆面,偶爾全面翻動更新著火車進站表,彷彿野雁群起振翅駛向黃昏的夕陽,那樣寧靜且萬分喧嘩。

稍早前,我才剛搭火車自南方北上,沿途似乎看見了傳說的高鐵、轉動的風車、現實或是夢境裡的海洋、黑暗的隧道。沿途流動的風景餵養我的睡眠,不明所以的昏沉感不曾停止,直至列車駛進車站地底窄小的腔道,睏意方才自精神中緩慢抽離。

現在我爸朝我走來,對我做了個回程票售罄的苦惱神情。
『我們是不是回不去了?』提著行李,跟緊我爸的腳步,待會我們要搭計程車至旅館下榻,但是怎麼回去卻沒有著落。這樣的情況下,不禁讓我開始幻想:如果的未來某個悲涼身影沒買到車票呆坐在月臺,外帶眼淚劃過手機的特寫。

走出車站大門之前,我回望了那些停止翻轉的牌版一眼,此刻它們寧靜無聲,也許都在覓食,或是打盹。



3.30
 午後

插入鑰匙,門縫在你眼裡擴大,整屋的光線暫時有了出口。

老實說,你很想逗留在房裡,躺在靠窗的白色床單上曬一整個下午的陽光,間或拿起枕邊的搖控器,在迪士尼卡通臺和省錢料理大作戰之前頻道往返,慵懶沉溺於方塊螢幕的異域空間中。彷彿此行是歡樂假期,而非走上前線短兵相接。

不過你沒有選擇,這原本就是你的選擇。你必須趁月亮昇起之前趕赴戰場,事先探好敵方地形,以便明日好殺出一條驃駻的血路;還得在月光隱沒以前背好所有資料,背熟那些被稱為足以克敵制勝的矯情兵法。這也就是為什麼你現在會在計程車裡,聽司機聊著城市交通怎會如此紊亂以及載客生意的興衰,不時能聽見跳表的滴滴聲。

路程沒有太久,很快的你已抵達。或許適逢週末前夕,步道上行人因此超乎想像的多,你甚至發覺到了有些不同色調的眼睛倒映在你眼底。有那麼片刻,你差點想跟隨那雙鮮豔的眼睛而去,反正此時你並沒有方向,索性做一隻尋光而去的蛾,說不定能柳暗花明又一村。

但到底你是卻選擇獨自去迷失了。風景不斷隨你向後流逝,模糊了那些浴於陽光的古老建築,席捲一株株迎風躁動的樹影。你不曾因為飲食部飄散的美好香氣停下腳步,繼續穿越一座又一座的白色溫室,與無數下課的學生群反覆交錯經過,經過那些參雜關於你美好未來的想像。

可惜,迷失仍然只是,迷失。訴諸於再美的文字也無法改其本質。
這可該如何是好呢?你頂著黃昏迫近前的陽光,猶如打上電影的補光行走在這久遠之前革命劇曾經上演的戰場,向熱心夫婦打探的消息,似乎也都帶了點白色恐怖的幽微聲光。

椰林大道究竟還要走多遠,那些看起來比你年輕的大學生們會曉得嗎?雖然你們的方向畢竟不一樣呀!你可以對他開口嗎?只是一個問題而已。就算園藝系系主任此時懷裡捧著一束剛盛開的實驗種蘭花正朝你走來,你是否也能走上前這麼問他?茫然誠如高中生地問:「請問我該往哪走好呢?」

想當然,一如隱喻的結局,你終究是微笑與他錯身而過了。



3.30
 黃昏

找了真的很久,傳說中的園藝系四號館,最後竟然還跑到圖書館向好心的阿姨詢問,好心的阿姨也相當親切給了一張地圖。對照地圖之下,發現原來四號館就在圖書館前方不遠處,是一棟古老得相當舒服的紅色建築,壁上攀滿了翠綠的爬藤植物。

如此一路找來,看到都是形形色色的杜鵑花叢,在三月的尾巴裡似乎已有凋零的跡象,像是一場春天節日的散場。不過,我卻認真地記著每種杜鵑的名字,猜想明天說不定就會問那麼一題:「嗯既然想讀本校園藝系,那你對於本校的杜鵑花有多少認識呢?」這時就會派上用場啦!

走過四號館川堂,自此走廊向兩旁各自延伸,右方似乎有學生在上課,所以我走向左邊這條。園藝系館常常能在道旁窗臺轉角,瞧見許多不知名的小盆栽和撒上種籽的培養皿,更有許多英文的蔬果圖鑑、病蟲害圖表羅列於辦公室外頭,融其古典的建築風格,讓人彷彿回到古典園藝時代,在豌豆花叢之間排列遺傳法則的情景。

順著這廊道一直走下去,離開了四號館,卻還不到走廊盡頭。我持續穿越過另一個系館,另一條充斥佈告的走道,終於在聞到飲食部香氣的同時,景色豁然開朗,回到最初的起點。

由於時間不急,我硬拉著我爸再四處走走。於是又晃過簡媜水問裡紅顏殉情傳說的湖畔,穿越傍晚寧靜的十三號男生宿舍。在夜色來臨前,佇足球場上隔著無數背光人影,仰望那聖堂般的金色體育館隨著天色,漸漸黯淡下來。



3.30
 夜晚

維持精神看完天空之城之後,他是真的有些累了。此時夜幕自窗外伸出觸手,他不得不點亮房內的燈光,像是亮起他的思緒般,抵抗倦意的入侵。畢竟他有太多事是還沒準備好的,大本資料攤開在一旁桌上,英文自介的部分仍舊空白,無數問題諸如你喜歡哪部電影答案始終沒有下落。

他揉揉眼睛,覺得黑暗似乎愈加迫近了。眺望著窗外的城市夜景,並未他想像中那樣繽紛亮眼,也許是因為窗口對錯了吧?他猜想著,聽見窗外傳來列車疾速經過發出的咻咻聲。

剛吃完飯,他在回旅館的路上,前方有位媽媽帶著小孩,或者應該說,小孩拉著媽媽。走過那條滿是商店的走道,他腳上前幾天剛買的皮鞋,踏在地上不太安靜地微微喀響,但卻不曾引來路人們側目於他,而他喀喀行走著,觀察著周圍人群的面孔。

只是此刻他是不太可能遇到熟面孔了。高架橋上間或飛掠過流動的光影,伴隨著熟悉的咻咻聲,他偶爾也會抬頭仰望那轉瞬即逝的畫面,看著列車逐漸在大樓層層的幽微窗口之間,化作漸遠的一點光源,吞沒遠方黑夜之中。

憑良心講,他並不曉得自己喜不喜歡這樣一個城市;這裡沒有他想像的糟糕,卻也不是他所盼望的繁華。也許是因為他只走過一條街,也許只是一種迷失的錯覺而已,讓他不清楚自己能不能對這城市有所愛恨分明,讓自己融入成明亮街景的一部分。

也或許是沒有時間讓他再想下去了,看完八點檔的他正趕忙寫出一篇詭異的英文自介,背著唸著開始自己也心虛起來,他甚至連某些單字的讀音都不太確定。不過他真的沒有時間了,再次翻閱過大姐的作戰法則與個人資料,並對鏡子來場聽說很有用的問答練習,他終於決定自己最愛的電影是功夫,除此之外他別無選擇。

關燈後轉了下電視,看了些會做惡夢的摔角和頻頻廣告的網球,然後,他掉進了戰爭前的美好睡眠,他太累了,連選擇失眠的權力也沒有。



3.31
 早上

八點半開戰,此刻,號角戰鼓已開始沸沸揚揚起來。我連忙取出衣櫥裡的戰袍(不是粉紅色),務必趕在兵長點名前著裝完畢,並掛上一把在鏡前反覆磨光的亮眼笑容,馬上,小兵我即將踏上戰場衝鋒陷陣。

不過,至少死前給頓飯吃吧?
我坐在飲食部前方的座位上嗑著超大的飯團,觀察那些排隊買早餐的學生,以及混在大學生裡,週末來校運動的校外人士。根據昨天的印象,只要走入飲食部旁邊走廊就能通往四號館。解決掉早餐後,我動身往指定地點報到。

離八點半還有不少時間,我到達休息室,選了個靠教室內側的位子放下行李,等待最後一點時間繼續流逝,漸漸地有更多的人走了進來。我一邊休息,一邊繼續觀察四周。明顯可以看出男生不多,大概因為園藝系給人的直覺就不該是男生吧?在場的女生大多穿著精緻的洋裝,但也有樸素裝扮的;男生則多半是簡單襯衫。除此之外,每個人備戰方式也都不同:有人胡亂翻過一些資料就趴下去了,有些人專注看著某本花卉圖鑑抱佛腳,某些彼此認識的便坐在一起聊天談待會可能的考題。

解說員準時到了,解說完一些流程圖和注意事項,有人開始被點到,離開了休息室。這次的戰場分為兩個,分別要接受各12分鐘的問答,在輪到你之前會先叫你上樓去等,類似闖關遊戲一樣。

人逐漸一個個離開了教室,以15分鐘一輪的速度。這段時間排在倒數第二位的我又看過了一次準備資料,做過一次對空氣自介,大致上我都調整好狀況時,也才到10點半而已,而我的上樓時間是11點。這時,我又開始觀察教室裡的人了。在我前面的是最後一號考生,據家長的對話,我得知他是來自臺東的原住民、某高中的榜首、有一本很厚很厚的備審,剛被別的考生家長抓去認識環境和拍照,所以應該很有長輩緣()

而這對母子有個相當令人難忘的對話。
「我穿這樣會不會太正式呀?」兒子問道。
「還好啦,你看人家後面的穿得那樣!」媽媽安慰兒子。
然後,我前面的學生轉頭來瞄了我一眼,又回過頭去,看起來變得安心不少。

真是的,下次記得說別人壞話前,也要注意一下對方有沒有在偷聽嘛!



3.31
 傍午

回想起被那個時刻,當指針走到1110分,點名聲尚未響起,你便起身走向點名的人,示意自己曉得時辰到了,他於是開門讓你放行。

在空蕩的走廊與樓梯間,新皮鞋撞擊出喀喀的響亮回聲,傍午陽光穿透自建築裡每一道古老的縫隙,曬得你有些疲倦有些慵懶。上樓時,你發現學長姐也發現你了。你遞出證明文件,上頭那張照片和資料上一模一樣,學姐看了後說聲:「嗯,同鄉的。」她將證件還給你,帶領你走向走廊的另一端。

左方有一扇黑色門扉,似乎就是這了,學姐囑咐你要坐著等候一段時間。不過你不太聽話,硬要站著等待,偶爾來回走動。俯視著二樓窗檯外的四號館植物園,你似乎又幻想起許許多多將來可能發生的事,或許有天你也會站在那樓梯口,又發現一個同鄉的學弟,帶他來到這扇門前。

那個剛坐你前面的原住民學生隨後也上樓。等待時間,你們偶爾會有意無意地望進彼此眼裡的不安,但你們的對峙並未持續太久,眨眼間就輪到你了。微笑與走出來的人交換過眼神,你敲了敲門,穿越門內的黑色簾幕,走進那明亮的空間。

觀察著現在的狀態,你正前方有兩個敵人微笑著,左前方有張椅子,現在對你而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先跟敵人問好。「教授好!」你輕輕地鞠了躬。「好好好!那邊坐!」敵人似乎正從談論上一個考生的話題裡發現了你的存在。

從容地上前坐下,你心想著:要殺要剮就來吧!
意料中的,首先是自我介紹。發揮出昨晚臨陣磨槍的效果,你說得出奇的流暢,為你彷彿打上一劑強心針。之後你繼續過關斬將回答出各種關於組織培養的問題,展現出再自然不過的神態。敵人們從有性、無性生殖的種類、到相關植物的舉例都難不倒你。可是,就在最後一刻,你卻終於被敵人逼到死角了。

「你覺得有什麼理由讓我們錄取你?」你按照劇本回答。
「如果每個人都照你這樣說,那我們要怎麼辦?」你啞口無言。

「嗯,好,反正時間也到了,請你去叫下一位進來。」當你還正在想要如何渡過難關時,計時器卻在此時響起。不得不帶著些許遺憾,你禮貌性的道謝後,離開這間明亮的教室。之後令你奇怪的是,在你出來後進去的原住民學生,竟然是在教室內突然爆出一聲嘹亮的笑聲後,結束了他的面試的。

因此當下一扇門打開時,即使面對最後兩個敵人,你仍在意著那究竟是怎麼回事。這次一樣先自我介紹,不過你卻說到一半就被打斷了。敵人似乎沒有太多的時間和你耗,直接單刀直入詢問備審中要求的園藝實務經驗,這部分因為有所準備你仍是回應得相當完美,然而敵人始終不曾露出微笑。

突然間問答中斷,你意識到情況有異,敵人翻開手中的資料,清了清喉嚨。
How did you prepare your introduction?」他重覆了兩次。
你心裡不禁暗自慶幸,過去曾準備過類似的題目。所以你背出一串早有準備的長句,算是十分明確地回答了敵人的問題。敵人看了下手中的備審,示意你已經可以離開。

同樣禮貌性的道謝後,你走出門外,逐漸像是就要跑起來似的,走到走廊盡頭,步下樓梯,看見你爸正提著行李,對你招手。



3.31
 午後

這就是結束了嗎?

踏著輕快的步伐,像跳舞似的蜿蜒走過午後人群如織的長廊,我剛換下了那一身沉重的裝備,笑容也不再矯情得如此亮眼。午餐用過令人快要中暑的咖哩燴飯,然後遛進傳說中的小福利社,沒買到傳說中的筆記本和T恤,但還是有買到涼的。

終究是沒能看到那排成心形的杜鵑花瓣,我懊惱著,不管情人節已經過去多久。不過是時候該離開了,不是嗎?聽見遠方傳來悠揚的鐘響,椰子樹也掀起沙颯的喧鬧聲,那是一個沒有藍天卻晴朗的午後,戰事暫時平弭,勝敗尚未揭曉。

假如我還會再回來的話,那時,或許就已經能夠找到自己的方向了吧?就能再穿越過這邊的戰場,毅然地再投入遠方的另一場戰爭,從此不會有所迷惑,笑容永恆般的那樣銳利且傷人於無形。然後我將遠去,遠去,為了征服這個未曾為誰改變過的世界,戰亂無止境漫延,更多的人也將加入其中。我們從來都不需要向哪方靠攏,畢竟這是一場壯麗的大混戰,不是嗎?

然而我是真的遠去了。
坐上臨時加開的客運,在那之前曾排上長久的隊伍,我望著車窗透明藍的鏡面,瞭解到,這次的離去並不是為了回來,就只是離去,或是另一種的回來。車裡電視螢幕上,人在南極的金城武大概能懂得我在說什麼吧?雖然我們都已經搞不太清楚每一次的旅程,到底是離開,還是回到自己該去的地方;抑或我們從來就在原地打轉,逃不出在內心的邊境。

路程顛簸得讓我再也不想睜開眼睛,看不見蒼藍飄移的南極大陸,看不見冰山反光刺痛我的視野,看不見那些消融的跡象,以及沉入冰寒海流的深色身影。

會有那麼一天,我們可以不必再背負沉重的思緒,倒下去的身影,可以不執著地站起。王丹說過。

回去的路上,我沉沉睡去,在不斷飄移的風景裡,暫時停止了內心的飄移。



4.20
 終站

除了一通內線電話,一個沒有現身的名字,一場叛變的到來,以及一位有些沮喪卻快意的準大學生之外,那仍舊是個晴朗的下午。

至今他依然能回想起,那些幸福的風景曾經是那樣飄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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