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2/2

我的手機掉了，雖然正確來說是被偷走了才對。


在社團展準備告一段落，大伙圍成一圈，老師正要開始她的冗長談話，那時，我應該將手機帶在身上的。現在想想，明明趕著搭火車回家而不停注意時間的我，為什麼終究沒將手機帶在身上呢？而今卻只能後悔當初將背包放在那無人看管的地方，怪罪自己竟還聽得下老師每達欲盡之處又逢新源的開釋，而不懂自己究竟在忍耐些什麼呢？

當我終於受不了，曉得再這樣沒完沒了下去就要趕不上火車，遂偷偷地離開那樣一個圍圈，然而，在欲找手機確定時間之際，卻發現背包前袋裡的手機遺失了。我仔細又找過一遍確定手機真的不在，只好跟學姐求助，老師此刻終於也停下她的談話，有人開始播我的手機號碼，有人回到放東西的地點想說是不是掉在地上。


直到學長說他打我的手機有通，不過接起來後卻被關機了，他們終於死心，確定我的手機不是亂放而是失竊，於是也紛紛清點起各自的行李。「反正手機也沒有多少錢，現在手機還滿便宜的，不要放在心上。就當作你的障礙已經不見了吧！」老師以曾和我們說過的西藏人生活哲學安慰著我，不過這哲學總讓我覺得有些諷刺。

跟綠豆先借了手機聯絡母親大人，要她先幫我辦停話，然後說我已經在火車站正準備要搭車，並沒有提到手機是在社團活動裡弄丟的，也沒說為什麼那麼晚才正要回來。急急忙忙和老師和學長姐們告別後，慌張地坐上學長的車去趕搭7點晚餐前的最後一班車。整件事情經過大致上就是這樣。


而在這段期間，我一直都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簡單來說，我只是遺失一隻曾經屬於我的手機而已，應該只是這樣而已。



＊

然而，其實根本就不只是這樣的啊。

坦白說，在和你坦承這件事的細節時，我覺得自己是個恐怖得相當悲哀的人，關於內心那些醜惡的成長我完全無法控制，儘管曉得這樣自己很恐怖很黑暗，我卻一點都不想改變它，也無法改變它。


老實說，當發現手機不見的那一剎那，我直覺感受到我是很開心的，當然，雖然也是很緊張沒錯，但我那種開心卻相對滋長得更加龐大，在那片刻，我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正興奮地雀躍著。也許是我以為手機被偷這樣一個理由，終於可以讓令人嫌惡的老師開導結束，於是打從心底的高興不已，我根本就不在意手機到底哪兒去了，一心只想著終於可以回家，離開這個蜿蜒綿亙無際的可蹭談話。

甚至，當看著陌生人不斷經過我放背包的地方時，我是早就預料到我的手機會被偷走的。該怎麼說呢？儘管我並不希望自己失去剛買不久的手機，但卻覺得如果手機被偷走也何妨不是一件好事。我可以想像社團成員們慌忙離開這圍圈，老師終於閉上嘴結束會談，想像這聚會終因我而潰散，想像老師剛才說著：「西藏人認為弄丟一件東西就是少了一樣障礙」如今卻尷尬地應驗在我身上的窘態。


直到我追根究底，發覺最可怕最邪惡的原因是在於：我太希望這世界的醜陋能發生在我身上了。特別是在幸運地這麼一路活過來之後，我以為往後還是能如此平順地走下去，世界的醜惡再巨大也不會埋伏在我身邊，沒有任何不幸是真實的，沒有任何苦難可以傷得了我。假如就這樣幸福安穩地活下去，遭遇什麼不幸都能自圓其說只是挑戰是學經驗是有失才有得，說：「自己真是幸福到掉渣，世界哪有什麼壞人，大家其實都是好人。」我覺得自己會承受不了這世界的美好。

然而這一次，我終於可以承認自己是不幸的。有個竊賊偷走了我的一部分，再將它關機拿去支解送去黑市變賣，讓他帶走我的這一部分，讓我脫離日常裡不斷叨絮的苦難，以此苦難渡彼苦難，而我並不是萬惡叢生裡唯一的惡，終於能以一個受害者而不是加害者的資格說：這世界並不是那麼美好的。


所以當我揮手跟老師說再見時，我真是打從心底笑了開來。



＊

不過你也曉得，我是個很容易後悔的人呀，我不應該失去我的手機的，而我應該為它的離去感到難過，如果我不難過，有誰還會因為遺失了它而難過呢？


丟失它的一個小時之前，我還拿著它拍下廣場上膠布貼成的稿紙，那時手機桌布上頭依舊是一個發光的愛字，仍記得它就快沒電了。電量不足。這是它最後留在我印象裡的表情。

只是還差幾天，我們相處時光就快半年了呀，我真的不應該在這樣的日子裡遺失它的。回想著前些日子在校園中行走之間，把玩著手機時，看著發光的螢幕，我甚至將手機想像成鹹蛋超人動畫中的變身器，只要將它高舉，自己就能在耀眼的光芒裡成為巨大的光之巨人。儘管如此，那光之巨人如今卻離開我了，只剩下在那黑暗走廊裡曾經幽微的淡藍色柔弱光芒，依然存放於我的回憶深處。


不過，就現實而言，通訊錄裡的人也都還聯絡得到，照片裡很喜歡的澎湖彩虹橋情侶蘇打綠簽名會理學院的愛字似乎並沒有那麼重要，音樂還沒下載半首，手機電池也耗得差不多。結論上，除了手機的造價外，我是真的什麼都沒失去的。

然而，那些時間裡留下的美好，我卻不曉得到底失去了沒？在澎湖夜晚街道中迷失的過程裡堯堯來電，在情人節早晨裡無關情人來電，在文學獎結稿前夕明月來電，在趕實驗報告時失蹤來電，在期中考前一晚學姐來電，在等車時光裡學長來電，在寫上一篇文章時社團來電。


假如沒有手機，往後的日子要怎麼過呢？剛剛失蹤才因為打不通我手機，打了寢機找我，以後都會這樣嗎？誰也找不到我，我也找不到誰，有些聯結就這樣奇怪地斷在那兒，我們只能遙望著彼此。也沒辦法改掉動不動就找手機的習慣，還仍然眷戀著打開它時的觸感，那種曲線那些光澤那樣來電時輕微的顫動，不知道就算有了新的手機，我是否也能適應那樣一個不同的個體。


在它陪著我的這段時間裡，除了最後它離開時所留給我的難過回憶之外，我一直都是因為它而感到幸福，感受自己是和這世界緊密地連接著。偶爾我也會望著它淡淡地微笑，像是從來都不曾寂寞過似的，不論是它陪伴著我抑是我陪伴著它，它都曾經是我生活裡的一部分，而現在也依舊是我生命裡的一部分。

雖然它離開了，真真確確已經不在我身邊了，但我還是會一如以往的活下去吧。沒有它以前，我也是這樣活著的，沒有了它之後，日子也應該是仍舊這樣地渡過，縱使有些欠缺，也還不就是那樣而已嗎？


只是，已經再也回不去從前的話，少了它陪伴著的我，究竟還能夠在人海裡航行得多遠？會不會迷航或是被吞沒呢？對於只能帶著過去美好回憶的我，是一點都沒辦法知曉的，也可能早在那發生之前，我的孤島早已就是一種沉沒了吧。

圖片來源：14號倉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