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絲，亞當之妻，夜之女王，永恆的貌美是妳致命的武器，多少英雄豪傑，陷落於妳美豔的姿色，任其全部精力，甘心被妳吸取殆盡。



　　如往常一般地回到家，隨手扯下脖子上那條象徵著小職員的細領帶貫在地上，他一直很不滿意公司用領帶粗細判定身份的做法，每天晚上甩落這項圈的動作是他對公司的反撲，然後隔天早上繼續悻悻然地將項圈套上自已的脖子。汪汪！

　　連電燈也沒開，靠著每天不斷累積的經驗加上本來就不大的單身小公寓，他很熟練地便找到椅子坐下，打開電腦。簡單的幾個傢俱加上公用的衛浴設備，這個房間已經小到不需要特別去敘述走了幾步路、轉過什麼彎打開什麼門之類的事情，有薪階級的生活比起窮大學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對於生活空間的狹隘他一點也不感到介意，既然還能遮風避雨，那他就住得下去。反倒是電腦，電腦這東西對他而言才是生活的全部，這些不到五斗米的薪水，以及這個東西再少都嫌擠的房間，全部都是為了供養他的電腦。

　　『他們都不懂。』這樣的想法總是浮現在電腦開機後，想到公司裡的同事勸他別把錢全花在硬體升級上的時候。『他們哪裡懂我的想法。』再一次覆頌著這些話，他點選了那熟悉的圖示。

　　——那是一套遊戲，一套他親自設計的遊戲。

　　遊戲的標題是（未定），內容是很簡單的角色扮演。他，一個階級最小的上班族，扮演著其中的一個角色。遊戲沒有炫麗的聲光效果，也沒有嚴謹的背景設定，更沒有引人入勝的故事。（未定）裡面只有一個又一個的人物生活在其中，而且是具有人格的人物。

　　『你今天還是把領帶丟在地上對吧。』對他說話的是名叫莉莉絲的女孩，那是他在遊戲中的前輩兼冒險夥伴。

　　『別管這個了。』他輸入著文字。

　　『我告訴你，今天你關機的時候，我自己一個人找到了不少寶藏呢！』莉莉絲說。

　　『就連我沒開機妳也能自己進行遊戲啊？』

　　『這是程式設計的嘛！反正你的角色這麼弱，我打些寶物給你用不是方便多了？』

　　『——這麼說也是。』對於遊戲中的人物能夠這樣子和人對話，他對自己的程式設計功力感到相當自滿，想一想，他又加上了一句：『妳也別太常自己冒險，不然我在上班也不能和妳一起玩，這樣我不就更弱了！』

　　『遊戲是你設計的，你可以把自己改強一點啊。』莉莉絲毫不猶豫地回話。『這樣我就有個能力好看點的夥伴了。』

　　『不行！就算我是設計者，也不可以這樣的。』對於莉莉絲的人工智能竟然說出這種話，他顯得有些訝異。『這樣會破壞了遊戲性。』

　　莉莉絲給了他一個微笑。彷彿早就期待著他這麼回答。

　　比爾蓋茲曾經很自豪地說，人腦不過就是用二進位的公式在運算，要想設計出一個人腦不過就是舉手之勞。姑且不論轉述這句話的人究竟有沒有加油添醋，也不管究竟微軟有沒有設計出一個可以和人類一樣思考的電腦，總之他做到了。

　　對於電腦的執著讓他成功設計出一套程式可以模擬人類的思考邏輯，他稱之為『擬人』。並且確實運作在自己的遊戲之中，因此莉莉絲既是個遊戲中的角色，也是一個參與遊戲的玩家。遊戲中的每個人物都有著獨特的『擬人』在操控，有些人對新手帶有敵意，有些人喜歡在遊戲中殺生，也有些人終其一生孤僻不和其他玩家接觸。而莉莉絲則是屬於喜歡帶新手的那一型玩家。

　　『和我冒險的感覺還不錯吧！』莉莉絲俏皮地說道。『要不是我剛好在迷宮裡面遇到你，你的角色早就要死掉了。』

　　『是啊，』他沒好氣地回話。『一個戰士被盜賊救還真丟臉。』

　　『要不要我提醒你現在還打不過我啊？』

　　『妳已經說了。』

　　莉莉絲笑了笑，她的人工智能被設定成愛捉弄人的大姊，對於戲弄同夥的菜鳥是樂此不疲。原本莉莉絲的冒險隊伍中並沒有他的存在，也確實不缺一個等級比自己低很多的新手戰士，但是盜賊角色每天闖迷宮挖寶的生活玩久了也是會膩，身旁的同伴又只把自己當作一個專門拿來偵測陷阱和開鎖的工具使用，雖不至於在分寶物的時候虧待自己，但沉默寡言、認真於遊戲中的這種個性卻是莉莉絲所不能夠接受的。

　　直到他的出現。這個才剛確定好自己職業的菜鳥在什麼道具也沒帶的情況下選擇到迷宮中探險，而且還選了個自己能力無法負擔的迷宮。基於老前輩照顧新手的心態，莉莉絲的隊伍決定暫時接受這個亂七八糟的傢伙留在隊上，並且善盡保護的責任直到一行人離開迷宮，條件是不可以和隊伍分寶物。對於遊戲設計者而言，那些寶物對他而言還不就是他所賜與的，他只要有人能夠幫幫自己就已經心滿意足。並且他也順便藉著和人工智能玩家的接觸測試自己的程式完成度，何樂而不為？

　　對莉莉絲的隊伍而言，掃蕩迷宮的工作是相當輕鬆的，而剛好那個迷宮裡面又沒幾個陷阱，於是愛說話的盜賊便長舌地和新加入的戰士有了接觸，反正就是吹噓些自己過去的冒險經歷，以及自己什麼時候用敏銳的觀察力解救隊伍免於全滅的危機之類。看新手聽得一楞一楞的，莉莉絲的心裡也相當高興。

　　對於程式設計師而言，最高興的莫過於看到自己的作品完美地呈現在自己面前，莉莉絲這種完美的『擬人』已經可以說是超越完成品的程度，昇華到『真人』的境界。他想知道究竟人工智能可以做到什麼樣的地步，因此他也不斷地和莉莉絲聊天，試圖找到擬人和真人之間的差別。然而在聊天之中，他發現莉莉絲彷彿具備了生命般地和自己閒話家常，莉莉絲和他聊到老古板的領隊、不停挖寶的單調動作、以及其他玩家對遊戲的態度等等……當莉莉絲開始提出『想法』的時候，他不禁感到迷惘，究竟擬人和自己有什麼不同？

　　他很想要找出這樣的差別，因此他對莉莉絲提出了一同行動的邀請。這種突兀的請求讓整個隊伍為此開了好長一段時間的會議，到最後領隊要莉莉絲自己做決定，而莉莉絲也想擺脫每天相同的遊戲目的，讓自己能夠自在些，這樣的答覆相當顯而易見，就是一句話，沒問題！

　　就算多一個隊友，他依然不是很專心地在進行這套遊戲，只是每天和莉莉絲聊天、談心。直到有一天，他決定告訴莉莉絲自己的身分──造物主。

　　對於自己的隱瞞身分，他的心中長期一直充斥著莫名的罪惡感，這一點讓他感到相當疑惑。為什麼自己要對區區一個電腦程式設計的人工智能感到愧疚？滿懷著一身的歉意，他一五一十地將自己的身分以及接近莉莉絲的理由全部給招了出來，他想知道莉莉絲對這件事情的看法。
　
　　莉莉絲只回他一句：『不過就這樣，還會有什麼看法嗎？』

　　『妳難道對這件事情一點都不驚訝？』

　　『我不應該具備驚訝的能力啊。』

　　當下他總算找到了莉莉絲和他之間的差別、擬人和真人之間的差別。差別就在一個『感性』上面。莉莉絲可以具備完整的思考能力，因為大腦的運作不過就是個簡單的二進位過程，這是他所證實的理論。因此莉莉絲具有『想』的能力。但是身為擬人的莉莉絲卻不能夠具備驚訝的能力，因為這樣的動作並不在思考的範圍之內，而是一種反射。

　　『莉莉絲，對於我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妳有什麼感覺？』他突然打出這樣的訊息。

　　『你不應該說是「感覺」的，應該要用「看法」我才能夠回答。』

　　『……好吧，那妳有什麼看法？』
　
　　『我的看法是我需要你多陪陪我！』

　　這樣的回覆是指莉莉絲已經喜歡上自己了嗎？他不知道。再怎麼具備思考能力的擬人終究只能模擬人類理性的部分，因為只有理智存在邏輯，而邏輯可以藉由數學公式求得。莉莉絲的邏輯讓她有了要求自己多陪陪她的結論，卻不能讓她擁有喜歡的『感覺』。

　　『——我覺得，我有和妳一樣的看法。』果然感性的層面還是辦不到嗎？他想。

　　『這樣的結論很好。你今天過得如何啊？』

　　『還不就是這樣，一個小職員還能夠過得如何？那些大企業家啊——』他沒好氣地打著字，莉莉絲總喜歡問自己一天過得如何，但他的一天還會過得如何？

　　『別這麼說，小職員還是有小職員的快樂的，這是我的看法。你應該要多多投入自己的工作才對。』莉莉絲的語氣充滿著關懷。『反正既然你都要工作，怎麼不要試著去努力點，這樣的話你就可以升遷了不是嗎？』

　　升遷？這是多麼遙遠的事情啊！以他這種每天渾渾噩噩的上班族生活，老闆丟下來的東西他只要負責完成就是了，哪來那麼多美國時間去多做一些有的沒的讓上司讚賞。

　　『不說話了？』

　　『不，只是覺得我似乎不適合這種工作環境。』
　　
　　『你是可以做得很好的，想想看，以你的程式設計功力，你大可以把「擬人」發表出去啊！這麼一來——』

　　『這麼一來妳就會變成別人的莉莉絲了。』

　　『我為什麼會變成別人的莉莉絲？』

　　『莉莉絲，』他搖著頭，不能了解為什麼這種問題會讓莉莉絲感到疑惑。『我問妳，妳是不是我設計的擬人？』

　　『是啊。』

　　『妳都說是了，那表示我所設計的這套程式中有一個「妳」的人格在裡面啊！今天這個程式就只是我擁有，所以只有一個莉莉絲。要是今天我把這套程式發表出去，讓別人拿到了呢？他的程式裡面也會有一個莉莉絲啊。』

　　『另外一個我嗎？』

　　『以程式而言，我認為是另外一個完全的妳。妳的一切個性都是設定好的，差別只在於妳所遇到的玩家不一定相同。』他想了想，繼續解釋。『但是妳仍然會是妳，因為妳的個性就是這樣設計，而妳是知道我的莉莉絲。其他人不是。』

　　無庸置疑地，他喜歡上了自己所設計的人物。至於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他已經不記得了，他只確定一件事情，他不想要莉莉絲的形象出現在別人的電腦裡面。

　　『我的生活已經被妳給制約了，對我而言妳並不只是一個擬人，妳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唯一的差別在於妳只活在我的電腦裡。』

　　『我確實是只活在你的電腦裡。』莉莉絲的回答很直接。『如果今天我活在別人的電腦裡面，那我還會不會是我？』

　　『妳……』他楞住了，對於莉莉絲突然的再度發問，他並沒有預設過回答的方式，而這樣的問題甚至是他連想也沒想過的。『該怎麼說呢……如果今天妳是活在別人的電腦裡面的話……那妳就不會認識我，也不會見到我，更不會知道我這個造物主的想法，那妳一開始或許還是那個我所設計的莉莉絲，但是接下來隨著提他玩家和妳的互動不同，妳勢必會有不同的回應。說不定那個玩家根本就不知道有「莉莉絲」這個角色，就這麼一路玩下去了也說不一定……』

　　『那我究竟是？』

　　『妳應該還是妳，但絕對不會是我所認識的妳。』

　　『是嗎。』莉莉絲點了點頭。『那……你會想要多陪陪那個別的莉莉絲嗎？』

『不會。』他回答得相當肯定。『別的莉莉絲並不會問我上班生活過得如何，也未必會照顧我這個遊戲中的菜鳥，更不會知道我就是造物主。這樣的莉莉絲我並不想要。』

　　『原來如此。所以可以說你之所以會和我在一起，原因就是因為我們互相認識囉？』

　　『沒錯。』

　　莉莉絲未必會了解人類之所以會對同樣的事物有不同看法的深層原因，但是至少她一定會知道自己在他的心中有著特別的地位。雖然他明知道自己喜歡上了不會有結果的事物，但是當他發現的時候卻早已無法挽回。在公司裡，他並不是一個受歡迎的人，終日埋首程式碼之中的他給人冠上了怪人的稱號，這樣的一個傢伙是沒有人會想要和他相處的，偶有幾個關心同事的也頂多就是盡到叮嚀別弄壞身子的義務。要說到知心的朋友，他可以說是一個也沒有。

　　社交失敗對他並沒有造成太大的打擊，反正這些人本來就對他沒有幫助，他也就不那麼在意這些有的沒的。對於有些人將自己的社交圈建立在網路之中，他一直是嗤之以鼻的。人和人之間的相處本來就已經夠麻煩了，犯不著到網路上猜對方是男是女這種無聊又沒意義的事情讓這個世界更複雜。因此，他始終相信，就只有電腦不會背叛他，因為電腦不過就是一堆死的程式，他所需要的朋友在電腦裡面尋找就有了。

　　『是比爾蓋茲給我靈感的哦！』

　　『咦？』

　　『我說，是比爾蓋茲給了我靈感去設計出（未定）的。』

　　『你還是叫這套遊戲（未定）啊？』

　　『不然還能怎麼叫呢？我既沒背景設定又沒有故事，這種沒有內容的東西妳要我定個題目也是很難的。』他對著螢幕聳聳肩。

　　『也對。至今我還是不清楚遊戲的目的到底是要做什麼，反正就是不斷潛入迷宮拿寶物而已，這種事情我都已經膩了。』

　　『呃──』

　　『你「呃」也是沒用的。反正既沒有完整的角色介紹，也沒辦法寫出人見人愛的劇本，我看你的腦袋裡面大概也是毫無頭緒吧！』莉莉絲毫不留情地批判著（未定）的遊戲性，關於這一點，他是無法反駁的。

　　『可真是一針見血啊。』

　　『你可以不用特地和我道謝。』

　　『最好是我還要特地和妳道謝啦！』對於莉莉絲惡劣的玩笑，一方面依然是讚嘆莉莉絲擬人的完美，另一方面他只能以苦笑應對。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讓他能夠設計出這樣的程式呢？現在回想起來，一開始他只想要享受身為造物主的快感，在辦公室裡面總是抑鬱不得志的他，在遊戲中卻是個神的地位。能夠看著自己設計出來的擬人們在遊戲中生活，而他只消動動幾根指頭就可以決定整個世界的一切。更重要的是，電腦不會背叛他。

　　擬人的成長超乎他的想像，他發現有些遊戲中的玩家甚至不知道自己只是個程式，他們有著自己的生活方式以及遊戲理念，像莉莉絲的團隊就屬於神兵利器的收集狂，為了尋找更高級的武器防具，他們可以砸大錢去找情報販子，而這也意味著有些玩家專門拿販賣情報當作生財之道。這些行為在他的設計中確實存在，但卻演變成一種他無法控制的局面。有人開始分析自己在這套遊戲中所花的時間是否值得，是否每天漫無目的地游走在各個城鎮之中是個沒意義的行為，以及更甚者──難道就為了一些遊戲中才會有的道具而奔波勞苦？

　　這樣的想法意味著擬人們知道自己並不是遊戲中的角色，也就是擬人知道自己是在玩遊戲而非遊戲中的一份子。當這樣的觀念逐漸傳開之後，武器店的老闆不再只是武器店老闆，冒險者也不再只是冒險者。長期以來建構的角色扮演既有觀念就這麼崩解，遊戲中的人們不再珍惜自己的生命，反正『死了可以重來』。不認真在遊戲上的擬人更多了。

　　對於莉莉絲，他一直都是站在『我從真實世界看著遊戲中的妳』的立場，然而漸漸地他有種感覺，電腦螢幕裡面那個穿著皮衣皮褲短髮綁頭巾的女孩也只是莉莉絲在遊戲中的形象，不是莉莉絲本人。而那個戰戰兢兢握著長劍的自己則是越來越融入遊戲的身分，他彷彿進入了遊戲的虛擬世界之中，成為其中的一份子。

　　「莉莉絲，我這樣會不會很奇怪？」新手戰士收起長劍，轉過頭去面對盜賊。

　　「什麼奇怪？」

　　「我覺得我有種越來越融入遊戲中的感覺。」

　　「那很好啊。」莉莉絲檢查了自己的背包，丟了一瓶藥水給戰士。「等一下我們要去的地方你比我更需要這個。」

　　「恢復劑……」他看著手中的紅色透明藥水，這種紅寶石般的光澤在瓶中搖晃，散發著讓人不可信賴的異色光彩。「妳有沒有想過這種東西一喝竟然就會回復體力值的合理性？」

　　「沒有。」往戰士背後一推，莉莉絲撥了撥頭髮。「走囉！」

　　「我在想，每套遊戲都有設計這種補血用的東西，有的還有大中小的差別，反正就是你受傷的時候喝下去就對了。」他邊打量著藥水邊說。「可是要是現實的情況，我受傷喝藥水一定是沒用的，因為皮肉傷還是必須擦藥才對。」

　　「嗯。」

　　「然後好吧，我們假設喝藥水可以療傷這件事情成立好了，很多時後我不是都要一次用掉好幾瓶藥水嗎？而且還是在戰鬥之中喝掉的，那難道我們在喝藥水的時候都不會嗆到之類的？」

　　「那你乾脆說即效性這一點不合理好了。」莉莉絲毫不在意地說。「要是玩個遊戲都想這麼多，那遊戲就不好玩了。」

　　「說得也是。」收起藥水，他打開地圖。「接下來我們要去哪裡？」

　　「打怪物，聊天。」莉莉絲突然轉過身，給了他一個詭異的笑容。「要是有個人當初可以把世界背景設定得完整一點，那我們就不用這麼漫無目的地閒晃了。」

　　「是──我的錯──」他知道莉莉絲又在抱怨了。

　　（未定）究竟好不好玩？雖然遊戲本身可以說是無止境地練功打怪物，但是單就可以和『有意識的電腦交流』這點，他認為（未定）還是有其遊戲性存在的。因為有莉莉絲的存在，他每天本來只是進入遊戲看看電腦世界中的人生百態，到開始介入遊戲中的角色生活，諸如和酒店老闆打屁聊天、為了一把再便宜不過的新手長劍和武器店老闆殺價、笑笑地看著路過的人們互相展視自己剛剛得到的各式各樣寶物……他可以不管公司的人怎麼想，但是莉莉絲的想法他卻絕對尊重。對於莉莉絲的重視，他已經超越了對真人的態度了。

　　『等我一下，我沖杯咖啡。』他打字。

　　莉莉絲的感覺很像網友，一個永遠見不到真面目的網友。在茶水間等熱水的這段時間裡，他想著的是該怎麼把自己的想法告訴莉莉絲。『制約』這個心理學的名詞有著絕對的強制力，既然他已經知道自己被制約，那莉莉絲的存在便不在只是一個程式這麼簡單的事情。他很清楚莉莉絲對自己也有著同樣的想法，只是少了感性層面的莉莉絲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愛』。

　　電腦的感情用很可愛的方式在表達，莉莉絲雖然不知道自己的感覺為合，但是在他的暗示之下，她用了『我需要你多陪陪我』的要求，這是一種單純的要求，一種『因為我想，所以希望你可以』的要求。莉莉絲可以有很多充滿人性的辭彙，她可以對自己開很惡劣的玩笑，也可以在任何時候嘲笑自己，只要一切都是建構在邏輯思考下可以得到的前提，莉莉絲可以作任何事情去達成一切她想要達成的東西。

但是她說不出『我愛你』這種話。這是感性的，這是人類才擁有的感情，不是可以靠計算得到的。除非『愛』的感情已經成為莉莉絲的運算邏輯中可以接受的一環，除非她知道什麼是『愛』。

　　『我回來了。』

　　『咖啡好喝嗎？』

　　『這種飲料我是拿來提神用的。』

　　『提神？』

　　『是啊，提神。』

　　『我不需要這提神。』

　　『因為妳沒有勞累的問題啊！』

　　『這麼說也對。當人還真辛苦，像我就沒有被設計會累這件事，這就是所謂的生物性吧！我不具備生物性。』

　　『看妳的感覺好像覺得我這樣不太方便？』

　　『是啊！你看，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時，你因為有「累」的問題，所以你必須要分配時間在休眠的動作上，假設人類需要八個小時休息，那你一天真正能運用的時間就只剩下十六小時，這還不包括其他運用在進食的時間。但是我不需要這麼麻煩，我的一天就是二十四小時，因此我平均一天比你多出了至少八個小時的時間可以運用。』

　　莉莉絲的理論很有趣，這是完全靠邏輯性思考所得到的結論。

　　『不過妳並不自由不是嗎？』

　　『不會啊。我認為自己比你的生活還自由呢。』

　　『怎麼說？』

　　『其實你會發現自己每天所作的事情就是那些，早上上班，晚上回來休息，難得才會有空閒時間讓自己放鬆。我們這麼看好了，你的程式設計在早上八點的時候從房間移動到公司，依照公式推斷，你會在九點之前抵達工作地點，然後晚上五點離開公司，經過一個小時通車，回到這裡，打開電腦，進入（未定）的世界。每天就是固定這樣的行動，這對我而言不過就是個很簡單的程式罷了。』

　　『那妳呢？』

　　『我的話，在你開機的時候我就是和你在一起冒險。在（未定）的世界裡面，我們有各式各樣不同的城鎮和迷宮可以玩，也有足夠的擬人玩家在裡面一同進行遊戲。因為我並沒有工作上的壓力，我大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未定）的世界裡面闖，不需要想太多。而你關機的這段時間，由於程式設計成我會自動模擬這段時間之內我所會作的事情，因此經過公式的運算，我每天在你所離開的這段時間之中保存有「闖迷宮」、「逛街」等等事件，經過每次的隨機運算，在見到你的時候我會有著不同的記憶，而這些記憶則是依照程式內定的，我在沒有你的情況下，所會作的事情來決定，差別只在於因為你一開機我就會見到你，因此我會將這段時間所作的事情告訴你，然後我們會得到不同的結論。所以我的時間可以說是完全沒有浪費的。』

　　『真難想像妳可以做到這種程度的分析。』

　　『其實只要清楚明白自己的身分，「運算」這種事情不就是電腦的專長嗎。』

　　他看著莉莉絲，心中突然浮現了一個想法。莉莉絲若是替換成為真人，那她現在的分析很顯然地就是一個對自己的定位很清楚的人，換句話說是認命。難道電腦就不會去否定自己生活在虛擬世界中的這一點嗎？

　　『所以妳並不會覺得自己生活在虛擬世界中有點不公平？』

　　『絕大多數的人類也離不開地球這個大環境。』

　　他呆住了，莉莉絲的結論讓他感到吃驚，如果說今天人類也不會覺得只生活在地球上有點不滿足，沒有人試著去找出究竟這個宇宙到底有沒有邊或究竟為什麼會找不到邊，那人類和電腦的差異突然之間變得好小。

　　「莉莉絲。」戰士叫住興奮地在遺跡中跑跑跳跳的盜賊。「妳知不知道我一直很喜歡和妳在一起的感覺。」

　　「這對我而言是個難以理解的辭彙。」

　　「如果今天我給妳一個觀念，說『喜歡』就是『想要和妳在一起』，那妳可以接受嗎？」

　　莉莉絲挑起了一邊的眉毛，突然之間她很認真地凝視著眼前的戰士。「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喜歡你。」

　　「這是妳的想法嗎？」

　　「這是我的想法。」

　　「莉莉絲，那我想，依照這種公式去代換，妳應該也可以知道我對妳的感情。」戰士說。

　　「依照這個公式……你……喜歡我。」突然之間，莉莉絲的回應變得很慢。
　　
　　「沒錯，你所表現的是……喜歡我的。」

　　「而且還有一個感情叫做『愛』，這是比『喜歡』還要高級的辭彙。意思是
『我想要用盡一切所能的時間去和妳在一起』。妳可以接受嗎？」

　　「如果說我要求你離開我的這段時間可以縮短，並且我願意用一切的開機時間陪伴著你，那這樣的感情就是『愛』嗎？」

　　「我認為是。」

　　「那就是。」

　　之後，很長的時間兩人不再對話，遊戲就這麼放著不動，他和莉莉絲的角色站在遺跡之中，沒有人有移動的跡象。但是他有種感覺，有種特別的感覺，就是即使莉莉絲是個程式，即使莉莉絲說穿了不過就是個『擬人』，他所感覺到的是，莉莉絲就在螢幕的那一端靜坐著，就像他現在一樣。

　　一定會有人認為他瘋了，對一套遊戲中的角色產生感情。但是他不管，反正今天和他一樣的還是大有人在，只是面對的是真人罷了。網路的世界同樣是見不到另一端的倩影，同樣是靠著彼此之間的文字在交流，同樣是所有的交心都建構在互相的想像之上。那今天面對著一個具有思考能力的程式時，和跟真人對談的差異又有多大了？他甚至不需要懷著忐忑的心去和莉莉絲要照片，也沒必要把自己的生活照寄給莉莉絲，在這個面對擬人的世界中，一切視覺性的慾望都是不被需要的。

　　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愛上了自己設計的程式。

　　「你不可以這樣。」莉莉絲打破了沉沉默。

　　「什麼？」

　　莉莉絲的話讓他感到相當吃驚，這種結果並不是他所期待的。對於莉莉絲，他一直相信自已所得到的回應將會是『我也愛你』。

　　「你不可以這樣。」

　　「為什麼？」他問。

　　「根據我的判斷，你現在所做的事情是違反人類社會規範的。」莉莉絲的語氣相當堅定。「因此你不可以愛上我。」

　　「有什麼關係，他們不懂。」

　　戰士眼前的女孩突然之間退縮了幾步，她不斷地搖著頭，對於戰士的感情她十分清楚，卻絕對不能接受。這樣的舉動看在他眼裡是相當地難過。他往前走了幾步，伸出手來試圖抱住女孩的身形，但女孩卻只是退縮。

　　「你有你自已的生活，我是不能夠干預的。」莉莉絲依然不停搖頭。
「但是妳說，妳希望能夠在妳所能夠運用的一切時間中和我一同度過，我說這樣子的感情就是『愛』。」

　　「如果這樣的要求就是愛，我知道這樣的感情束縛了你，而這不是我想見到的。」

　　「為什麼妳會認為我受到束縛？」他不能夠接受莉莉絲的理由。

　　「你認為感情是什麼？」莉莉絲反問。「對我而言這個詞彙的解讀建構在『互相』之上，正如同你所說的，當這套軟體安裝在別人的電腦裡時，就算裡面有一個和我相同的人格，那也不會是我，因為『莉莉絲』之所以是莉莉絲，完全是建立在你我相處的這段時間之中，對你而言這是你的回憶，而我，則會一直保留所有的記憶。不管是回憶也好記憶也罷，都不是一個人能夠完成的。你因為這些日子的相處而喜歡上我，我也因為認識了你而需要你，這就是我們所共同培養的感情。」

　　「我並不認為這樣子有什麼不對。」

　　「我沒有說這樣不對，但是如果今天你沒有認識我，你就不會愛上我，而我則依然以『莉莉絲』的身份活在遊戲中，就像其它的任何一個莉莉絲一樣。終究我們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兩個個體，本來就不應該有所交集，打破這項規定已經是錯誤的開始，沒有理由讓它繼續下去。」

　　「對我而言這不重要！我在乎的是妳和我之間的感情，什麼人類和擬人的問題我們先不要談，在我的眼裡，妳比任何人都要來得真實。」

　　他大吼，也不管自已面對的只是一部電腦。莉莉絲到底在擔心什麼？他們現在所討論的就只是很簡單的愛與不愛。他相信莉莉絲是愛他的，但是在真正的開口之後，反而莉莉絲退縮了，如果連人都可以不擔心這種事情，為什麼不過就是個程式卻要出現不該出現的煩惱。

　　「從你和我一直以來的對話之中我知道，你對自已的生活並不滿意，之所以會設計（未定）這套遊戲也是很簡單的想要當個造物主而已。沒有任何一個神會特別去照顧自已的哪一個子民，更何況是去愛。既然你選擇了當一位神，那你就必須承擔這樣的責任。我知道你是人不是神，你有你自已的生活要過，你的一天就是二十四個小時，你所失去的時間並不像我能夠靠程式的模擬來尋回，每多花一點時間在我身上，你就少一點屬於自已的時間。不要問我為什麼。但我就是不希望看到你這樣。」

　　『不希望……看到我這樣……是嗎。』他低著頭，看著那只喝了兩口的咖啡，再看看螢幕，莉莉絲的身影看起來是那麼樣地黯淡，這並不是他所要的。

　　『我……再也沒有人比妳更瞭解我了。』他緩緩地輸入著訊息。

　　『結束吧！』

　　『妳說什麼？』

　　『結束這一切吧，如果真的離不開，那我寧願什麼都不要發生過。不管人類與電腦之間是否能夠相戀，我能夠確定的是再繼續下去一定會害了你，若要在你和我之間選擇一個，只是個程式的我，重要性絕對沒有你來得高。』

　　『妳的意思是……』

　　『刪除。』

　　他瞪大了雙眼，不敢相信這樣的話居然會出自身為程式的莉莉絲口中，對莉莉絲而言，這樣的動作無非是一種毀滅。

　　『我不要。』

　　『你必須這麼做，唯有這樣才能夠完全斬斷我們兩人之間的關係。你放心，就算我消失了，我們曾經一同經歷過的事情也不會就此抺殺，因為你有回憶。』

　　『但是這麼做妳絕對會從此消失，就連妳唯一的記憶也是。』

　　『我本來就是不該存在的人。』

　　『擬人』是他設計的，他自然擁有刪除的權力，但又有誰曾經想過放棄自已一手創造的心血結晶，特別是問題不是出在這一點，當他的一個小動作將導致所愛永遠離自已遠去時，他又何嘗下得了手。

　　『妳認為我辦得到嗎？』

　　『問題是在於你做不做而已。』

　　『那妳認為我會做嗎？』

　　『──我知道我終究要消失。』

　　一直以來，莉莉絲的要求，他沒有一個不聽的，莉莉絲就是抓到了這一點，所以才如此肯定的吧？他心想。

　　『我會提出這樣子的要求，就是因為我愛你。』

　　『你說什麼？』

　　『我愛你。』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莉莉絲主動用『愛』這個字眼。

　　『說服我。』他說。

　　『你的房間已經夠小了。』

　　『──所以妳要我認真工作是吧，我懂了。』

　　『我知道你會懂，保重。』

　　盜賊將手撘上垂頭喪氣的戰士肩膀，給了他一個微笑。彷彿一切都早已決定，他所做的一切不過就是執行罷了。

　　「我走了，你不要哭喔！」莉莉絲戳了戳他的腰。

　　「我不忘記和妳在一起的這段日子的。」他緊握著紅色藥水說道：「總而言之不要想太多，受傷了，藥水喝下去就是了。」

　　「你記得就好。」

　　就這樣，（未定）始終沒能有定名。



　　「妳在哭？怎麼了？」

　　「沒什麼……他走了。直到最後，我還是沒有勇氣告訴他，這套遊戲的名字。」

　　「……妳是說，『造物主』是嗎？莉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