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 6. 29

 

    就像許多舊時代的婦女一樣，母親終其一生，明白的顯示著嚴重的重男輕女的思想。女兒君怡，小時候長得非常可愛，但人若在母親面前稱贊她，母親的反應，千遍一律的是 : “ 可惜是個女孩子! ”

    她嘴裡這樣說，行動也很一致，君怡長大後，常提起小時候，阿嬤對她和哥哥及弟弟在 “物質上” 的差別待遇。

    據她說，當年每次我們返鄉省親，或接阿公阿嬤北上小住，阿嬤於分配糖果時，總是多分一些給哥哥和弟弟。 在母親的思維裡，女娃兒再漂亮可愛，終究要嫁人，所以生女兒是 “賠錢的事”。

    話雖如此，當我二姐於四十出頭，丟下五個幼子稚女病逝時，母親幾乎哭斷了肝腸，哭瞎了雙眼。

    母親的潔癖、節儉、和執拗的個性，在我們鄉下，遠近駛名。兩位與她同處一個屋簷下，或貼近她生活的兄嫂，經常得看她臉色，聽她嘮叨，日子過的並不容易。

    所幸兄嫂們都很孝順，實在無法忍受時，偶而頂撞她兩句，當事過境遷，大家就都不再擱在心裡。 母親過世時，兩位兄嫂的悲慟之情，我終生難忘。

    母親於七十六歲那年，因為中風，全身癱瘓。在故鄉經三個月的醫治，均告藥石罔效，終於在我們兄弟和兄嫂們的環伺下，撒手人寰。

    母親的突然臥病，且一病不起，是我一生中遭受的最大打擊。尤其臥病末期，因無法進食，只能靠針藥度日，而因全身疼痛，無論日夜，幾無一刻能夠安眠。

    眼見母親的形容日益枯槁，且日復一日的承受著無名的劇痛，我們兄弟，除四處延醫給予治療之外，竟無他計可施。至今每思及此，心中仍不免疼痛。

    事後我們兄弟雖自忖，既已盡力醫治和細心照顧，就已無遺憾， 唯多年後，在我內心深處，仍無法坦然接受如此的自我慰藉。

    我總覺得，當時我們兄弟，若設法送母親北上，到醫療設備較好的醫院就醫，後果也許會不相同。無奈礙於許多客觀因素的限制，我們並未採取此一行動，這是我心中，迄今無法揮去的陰霾。

    母親臨終前，猶唸唸不忘的 “大事” 之一，竟然是 “ 老四何時才能擁有屬於自己的房子 ? ” 她在世時，對我最大的 “不滿”，大概是我在未存夠錢購置房屋之前，卻先買了車子。我雖曾一再向她解釋緣由，她卻始終無法理解我的邏輯。

    話說民國六十年初期，我在台中一家美商公司任職，待遇雖豐，但積蓄卻尚不足購買房屋。當時對我們一家五口而言，較迫切的需要，是解決週末假日返鄉 (在雲林縣四湖鄉) 省親的交通問題。

    那時候，台灣中南部的交通建設仍相當落後。從台中到我家鄉 “四湖”， 須轉好多次車。鄉下車次少，轉車候車極為費時。若遇乘客特多，且鄉下人視秩序如無物，上車時，常推擠成一團。那情景只有一個 “亂” 字可以形容。

    有一次快過年，在中途一小站轉車，車站裡萬頭鑽動，我被迫不顧形像，先將行李從車窗丟進車裡去 “佔位置”，那場景恍如戰爭電影裡逃難的鏡頭。

    就是為解決這 “非人” 的窘境，我雖明知母親知悉時必會反對，還是決定先買車再說。

    母親去世後兩年，當我終於擁有了首棟屬於自己的房屋，第一件事，就是專程返鄉，到她墳前，向她稟報這個 “天大的好消息”。

    如今我已兒孫滿堂，一家幸福美滿，生活無憂無慮，而且身心俱皆健康，謹以這篇短文，告慰母親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