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歸途

（一）重逢

2005 年 6 月 12 日。

林恩從小飛機走下階梯，熱風撲面而來，混著泥土與海的鹹味。班達亞齊機場仍在修復，跑道上鋪著新舊交錯的瀝青，有些區域卻乾燥得像龜裂的農田。她站在停機坪邊，看見遠方的廢墟與重新搭建的白色帳棚——那是海曾經吞噬、又吐回的城市。

巴士開往西海岸時，她一路望著窗外。倒塌的清真寺、破碎的大面牆塊、被沖上岸的船，和曾是道路、如今卻變成河床的溼地；這地方，既熟悉又陌生。當車靠近Peunayong漁市旁的車站，她心跳突然變快。那裡——是她與家族的所有記憶。

車停下時，夕陽正落在臨時營地後方的海面。金色光線照在一個戴草帽的男人身上，他和另一個中年男人正在說話，兩人都說得挺激動，好像快吵起來了，旁邊幾個青年正在搬材料。

那側影……她永遠認得。

「三叔公！」

男人回頭，眼睛先睜大後迅速柔和。林正達快步走向她，像怕她下一秒就會消失，到站在她面前時，卻突然不知道手要放哪裡。

像以前一樣，他只拍了拍她肩膀：「恩啊……妳來了。」

那聲音瞬間打開她心裡封存半年多的焦灼與憂心，她抱住他，眼淚終於掉下來。

他停了一下，「五個人，我們家……只剩下五個人。」聲音顫抖著，吸了吸鼻子，把頭別過去，望向海的方向。

可林恩納悶著媽媽，林傑，三叔公，我，還有一個誰呢？她問「三叔公，還有誰？」林正達壓抑著抽搐地答「小…莉」。

（二）小莉

海嘯發生的那天早晨，林秀敏正準備出門往巴揚市集，然後去客運公司上班，在客運公司擔任總務助理，接的是媽媽雅尼的職位。四歲的小莉拉著她的裙角，要她幫忙綁頭髮。

丈夫尤努斯是亞齊族，擔任客運司機，剛結束早班車回家，收拾衣服準備洗衣，看到女兒纏著媽媽，便拉過小莉想自己幫女兒整理頭髮。突然間的大地震嚇得小女孩驚惶地緊緊抱住爸爸，尤努斯以為只是地震，安慰著女兒，想著等一下還要去碼頭接貨，又疼愛地摸摸女兒的頭髮，繼續幫女兒梳頭；直到海邊傳來奇怪的聲響，然後傳來漁民們的驚呼，才知道海水突然退去，外露的海床滿是螺貝與翻倒的船。

詭異地靜默了幾十秒，誰也不知道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

「快跑上樓！」

「不，快出去！」

他們選擇衝出家門，第一次浪來時，他用身體護住妻子和孩子。那力道像整片天空壓下，他們被推離原地數百公尺。三人在水中翻滾時，尤努斯使盡全力把背朝向受力方向，抱緊妻子和孩子，三人像一個球，秀敏用手緊緊將小莉抱在胸前，那手在她離世時仍緊緊抓著小莉衣服的一角。

後來救援隊說：尤努斯的身體像一道「牆」擋住了石塊與木板，讓秀敏與小莉沒有被直接撞擊。但第二波浪太大，秀敏的肺裡灌滿了泥水，她被海嘯重擊上岸時，已經沒有呼吸。

只剩下驚呆的小莉，在泥地上不哭也不喊。

又歷經了好幾次的餘震，不知道過了多久，倖存的美蒂奶奶經過岸邊叢林時發現了小莉，疼惜地帶著她跋涉了許久，終於進到Blang Padang（布朗帕當）體育場避難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