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彼岸

雅加達，2005 年 6 月 初。

林恩下班回到租屋處，打開筆電。信箱裡多了一封新郵件，寄件人是：

Lim Jie –，主旨: “I’m safe, we are safe.”（寄件人：林傑；主旨: 我平安，我們都平安。）

她愣了幾秒，立刻點開。

「姊，妳還好嗎？我在山上的外婆家，和媽媽、外婆一起。海嘯那天，我剛放學回家，爸爸出門去港口拉貨沒回來，我被媽媽拉著往山上跑，說外婆警告今晚以前一定要上山。我什麼都沒帶，只帶了幾本書，以為只有幾天就回來了。沒想到半夜真的發生地震，過了不久，連在高山上都聽見海的聲音，像咆哮的野獸，又像千軍萬馬逼近城牆，然後就是好幾波的海嘯衝擊，到處都是撕裂倒塌的聲音，嚇得我們都不敢出門。

幸好外婆堅持叫我們上山，所有的對外道路都塌了，房屋多半震毀，停水、停電、電話和網路都不通，但村子還在。

直到三個月以前，突然三叔公和國際救援隊一起出現，上山幫忙我們修復、重建，他說過幾天還要回來蓋學校。我怎麼感覺三叔公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他真的變了，大家都叫他『達叔』。

也是因為國際救援隊的幫忙，網路修復，我才跟政府派駐部落的救援人員借了筆電寫信給你，請你放心。」

林恩看完，手還在顫抖。那一刻，她終於確定：母親、外婆、弟弟，都還活著。而三叔公——那個曾經在家族裡最不靠譜的人，如今竟成為整個山區的支柱。

她立刻回信：「傑，好好照顧媽媽和外婆，有你在，我就放心了。我六月十二號回去，從雅加達飛到班達亞齊，再轉車，儘可能上山去找你們。幫我跟三叔公說，我一定會去找他。」

按下「送出」的瞬間，她的眼淚落在鍵盤上。那不是悲傷，而是一種終於抵達彼岸的感覺。

（五）夢想與現實

林正達從小在港口、河岸、學校間奔跑，跟什麼族群的孩子都一起玩──Gayo 族山民、Aneuk Jamee 的漁民，還有其他華人、小販、土著。因此這裡那裡的土話、方言他都會幾句：Gayo 的「風」、Aneuk Jamee 的「快點」、印尼人的問候語…混雜又自然。而他最好的朋友──就是漁村出生的 阿薩特（Asat）。

阿薩特初中一畢業就上船捕魚，一心嚮往「洋船」的世界，天天對林正達說：「達，你跟我一起去上洋船啦！看世界啦！」阿薩特的夢想很大，但代價是──這兩個少年開始逃課。林正達有手藝、木工很強，但缺課多了，洋學堂的老師也救不了他。

最後，他只能先輟學。父親臉上那抹失望，比風浪更重。

父親那天說：「你這樣會沒出息。」

阿薩特卻拍著他的肩說：「世界這麼大，一起去闖啊！」

他還記得父親曾說：「要學會讀外國書，做大生意。」；「好好念，別像我一輩子只會算帳做買賣。」

那時他滿心不耐，只想去海邊、去山裡。

學校裡教英語、機械與製圖，他最喜歡的是木工課。老師誇他手巧，父親卻嫌他「不務正業」。洋學校的課本太厚，字母像潮水一樣令人窒息。

看了看如今滿身的塵土、手邊的量尺和鐵鎚，他苦笑——命運兜轉了這麼一圈，終究讓他又回到瓦礫與木頭之間。

海在呼喚山，

山在回答風。

走失的人、倖存的人、等待的人、離開的人，

都在同一陣風裡，

伸出了手，

把離散的名字，

重新連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