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呼喚

（一）離與返

2005年3月以後，新聞裡陸續傳來亞齊省重建的畫面——國際組織開始重鋪道路，搭建臨時學校，設置醫療站。畫面上一件件「MERCY」與「紅十字」字樣的背心在泥濘間、山林中穿梭。林恩從電腦螢幕抬頭，望著遠方的山，似乎感受到某種召喚。

雅加達，2005年5月。

林恩站在辦公室窗前，玻璃上映著她疲倦的臉。桌上的日曆被她圈出一個日期——6月12日，那是她決定返鄉的日子。

她向Jerry遞出請假申請：「只要一週，我想回亞齊看看家人。」Jerry沉默片刻，點頭：「去吧，別太久。我想那邊需要妳。」

頓了頓，他補上一句：「這裡……也需要你。」

林恩想起母親說過的「家，不只是離開的那端，也是返回的那端。」

（二）家人的消息

亞齊西岸，2005年5月。

三叔公帶著青年志工與國際救援組織，來到Labuhan Haji（拉布漢哈吉）。這裡是阿尼娜的故鄉，Aneuk Jamee族的小漁村。

整個漁港在海嘯中被夷平，幾艘船倒插在椰林哩，岸邊只剩漂流的廢料。村民說：「浪高得像天，一切都被帶走了。」

經過討論，救援組織已經擬好重建計畫，林正達戴著草帽，手上拿著圖紙，他用印尼語對村長說「先把防潮棚立起，再建漁具倉庫。」，再翻譯成當地方言，幾個青年立刻行動。他們用竹竿、舊木板搭出簡易漁棚，讓倖存的魚販能暫時復業。

工作空檔，阿凱走過來，遞了一封從省政府帶來的名單。「叔，你託我幫你查的名單，我找到了幾位，要看看嗎？」

林正達抬頭：「什麼？」

阿凱深吸一口氣：「你的姐姐林秀清全家，確定罹難；你的妹妹林秀敏、妹夫尤努斯……也在名單上。」

他愣住，接過那張紙。黑白印刷的名單上，姊姊一家和妹妹、妹夫的名字旁寫著：「確定罹難，遺體已安葬於巴揚公墓。」

他沉默良久，「我妹妹有一個孩子，有沒有她的消息？」

阿凱道「名單上沒有，很有可能活了下來。」，林正達心理喊著「小莉，那是小莉！我的姪女！請一定要活下來！」，對阿凱說道「請你幫我查出來，我要去找她，帶她回家。」

（三）癒合

海嘯不只帶走生命，也撼動了亞齊多年的矛盾。

這個地方原本就不平靜。

沿海的亞齊土著、內陸的 Gayo 族、華裔商人、甚至尋求獨立的 GAM 與政府軍之間長年對立。許多華裔商人離開、Gayo 族山民與沿海亞齊人之間也充滿猜疑。種族造成的「階層性隔閡」，使得多數人避談政治、低調行事。

2000年前後，社會出現「不信任」氣氛——不是公開種族仇恨，而是彼此戒備。村裡流傳謠言：「華人報政府、土著幫GAM」。林明興的雜貨店曾被GAM搜查，身為老闆的父親保持沉默。

「那年GAM軍人來村裡搜查，說有人藏武器。他們問我爸是不是跟中央有聯絡。爸什麼都沒講，只拿出一包鹽，說：『這東西是大家要吃的，不分誰的命。』」林正達清楚地記得。

一場災難，瞬間抹去了這些界線。

在廢墟裡，沒有人問「你是哪一族」，只有「你還好嗎？」「你需要甚麼幫助？」華人木工與穆斯林漁民一起搭棚，Gayo 族巫醫撫慰傷者，與紅十字會的醫師並肩治療著各族災民。

林正達在救援中也跟爸爸林明興一樣不分族群，看著那位曾經在市場裡拒絕讓他攬下木工生意的阿查爾老闆，如今主動遞上釘子；那個因宗教不同而不肯踏進華人雜貨店的批貨商二代，如今蹲在他旁邊幫忙挖井；他忽然很想對阿爸林明興說「你看，現在的亞齊沒有人分誰是誰的神了!」

夜裡，火光閃爍，海風帶來誦經的聲音與焚香的氣味，

彼此交織成一種新的、沒有名字的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