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靜寂的山

（一）陽光與風

2005年1月1日印尼政府宣布亞齊省向國際救援團體開放

災後第五天。新聞頻道輪播著：「亞齊封鎖，救援團體尚未進入；政府正統計死亡與倖存人數。」

2005年1月3日起，政府陸續公布倖存者名單於官方網站與報紙媒體

下班後的林恩回到出租屋，抱著筆電，開啟每一個能連上的新聞網頁。風從遠方吹來，好像帶著鹹味，穿過窗簾，讓林恩感到一絲熟悉。從抵家後到清晨，她搜尋「Aceh survivors list」，又刷新，從清晨到上班前，然後一遍遍失望。

Jerry 送她一支黑莓機，讓她在沒有筆電時也能上網。

林恩盯著螢幕上無聲的畫面，想起母親雅尼和外婆。

母親總說：「愛情不是找到心中的神，而是能一起生活。」

父親林正得是華裔，母親是Gayo族。交往時雙方長輩都沒說話——宗教、語言、風俗都不同；長輩們想看看他們能走多遠、走多久。母系社會的Gayo族是亞齊最古老的族群之一，被視為「亞齊文化的根」。雖然信奉伊斯蘭教，但巫術與薩滿信仰深植日常生活，尤其女性在靈媒文化中佔有重要角色，外婆Jaya就出身於巫術長老家族。

外婆不燒香，但會「對風講話」；她說：「祖靈不需要煙，他們聽風就懂了。」

外婆雖是山上土著，卻堅持送媽媽去平地讀書，要讓孩子「融入山下的社會」，媽媽跟爸爸是高中同學，兩人從高中時期就開始交往，媽媽高中畢業後進入客運公司擔任總務助理，爸爸著爺爺學習做生意，交往過程中教會朋友起了很大作用，兩人後來信了天主教。

聽媽媽說他們結婚的那一天，先去教堂證婚，回家後爺爺燒香祭拜祖先，外婆家族一齊向祖靈誦禱，教會朋友們環繞在旁，每個人都溫柔地笑著。說到這裡時，媽媽臉上的光，眼中的愛，就是清朗的陽光。

（二）火與光

林正達沿著廢墟的邊緣行走，天氣悶熱，泥沼散發著腐臭。

他找到幾個倖存者——一位漁夫、一位老人、兩名青年、一個孩子。有人受傷，有人被驚嚇到說不出話來。

他從倒塌的屋裡找出鐵鎚與繩索，又陸續找到手電筒、生鏽的螺絲起子、老虎鉗。後來，還在汙泥中發現一個工具箱。這些，是他在洋學堂學木工時最熟悉的東西。

那年，他才十六歲。學校的老師是荷蘭人，上課主要是簡單的英文，也講一點生硬的印尼語。他學著操作木工機，第一次聽見老師說：「Measure twice, cut once.」（多測量幾次，下手就不會失準）

當時他不明白，只覺得這句話像父親的要求，讓他喘不過氣來。如今，面對殘破的屋瓦，他感覺到那句話的重量。

他把大家集合起來，說：「我們得先挖出離開這裡的路。」漁夫問：「要去哪裡？」「山上。那裡的水比較乾淨。」

為甚麼去山上？阿尼娜曾說：「如果哪天海生氣了，我們就躲到山上去。」這是林正達心底的聲音。

夜裡，他們在半坍的牆邊生火。他看著火光，想起父親當年的責罵：「你連家都顧不好！」火光映在眼底，他握緊手裡的繩索，心想：「這次，我要守住不只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