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萬個家

雅加達的夜。林恩抱著筆電，不斷刷新頁面。

1月3日清晨，她終於在政府網站上看到那一行字：

“LIM TJOEN TAT – survived, Banda Aceh district.”

她愣了幾秒；窗外汽車鳴笛、摩托車聲不斷，但那刻，她只能感覺到自己眼眶的溫度。

三叔公（林正達）——還活著。家裡還有一個人活著。

林恩對著那行名字道：「三叔公，你活著。」

她打開新聞網頁，畫面正播放國際救援隊抵達亞齊的片段。外國人穿著亮色背心，背著藥箱與乾糧。美國、日本、澳洲、馬來西亞、英國…的標誌穿梭其間。記者說：「部分沿海區仍無法進入，估計死亡人數逾十萬。」

林恩輕聲說：「十萬？那就是十萬個家。」

她闔上筆電，關了燈。風穿過窗縫，帶來一絲如海風般的鹹味。

她想起外婆說的那句話：「祖靈聽到風聲，就懂發生了什麼。」

那風，像從遙遠的山裡來——靜寂而有力。

（四）泥、火、與光

雨又下起。他們撐著破布搭成簡易的棚子，泥水從山坡流下，沖走幾個木箱；林正達咬著牙，衝進大雨中把箱子搶回。箱裡是陸續找到的工具、罐頭、與少量藥品。

雨稍停歇，林正達帶著幾個生還者沿路搜救。他們找來竹竿做成擔架，挖出被埋在屋裡的婦人與孩子。有的還有氣息，有的已靜止。他叫人用布覆蓋遺體，再立一塊木板標記。「讓他們的家人找得到。」他說。

那天傍晚，他們在一處倒塌的學校停下。黑板還在，讓他想起自己的洋學校。夜裡，他躺在破桌旁，聽著遠處傳來的哭聲。他夢見自己回到那個教室，老師背對著他說：「你還想重來一次嗎？」

那年，他從洋學校輟學回家。父親林明興臉色鐵青。「你知道我為你花了多少錢？」

他低頭：「阿爸，對不起。」

父親槌著桌：「你想幹什麼？整天和當地人亂跑、賭錢、喝酒，還有什麼出息？」母親進到廚房掉眼淚，哥哥轉身到雜貨舖，誰都沒替他說話。

第二天，經過廢墟時，他看到被沖斷的木門，好像家裡雜貨店的那扇門，門楣上刻著「興明雜貨」，那是他一生的虧欠與牽掛。他喃喃道：「阿爸，這次我沒逃。」

「叔，我們能撐多久？」青年問。把林正達拉回現實，他望向遠方，山邊的輪廓與霞光交錯：「再撐幾天，政府和救援應該就會來。」

他忽然想起洋學堂裡學過的應急求救標示法——三角形火堆、間隔三分鐘的信號。

他帶著幾個人，用燃料畫出大大的“SOS”，再點燃火堆。夜色裡，火光搖曳，像一群人在向天祈禱。

他仰頭，看見灰黑天空的一角泛光。他不知道那是救援的直升機，還是星星。但那一刻，他忽然覺得——父親、哥哥、阿尼娜，都在這光裡。

海風再次吹起，吹過滿地殘落，

破損的沙發，承載著曾經的重量與溫馨，

變形的家具，是歲月與成長的記憶，

在光裡，那些曾經，閃著微光——

像是祖先的眼睛，在灰燼裡張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