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河流》Mystic River：假面的獨白

這個名叫戴維的男人，正坐在孩子的床邊，為他說著睡前故事。那並不是個一般的童話，而是個惡夢般的經歷：一個男孩逃出了羞辱痛楚的黑暗地窖，卻被幽深的森林困住了，跑呀．．．叫呀．．．他知道自己或許永遠也找不到出路，將會一點又一點地，被病態醜陋的鬼魅給腐蝕殆盡。

他身邊的黑暗又深又濃，早已爬上了他的身軀、臉孔，他的眼神空洞，他的表情僵硬，他的語調冰冷，孩子早已經睡著了，他卻仍停不下來似地，一直叨絮著，彷彿是夢中的囈語，彷彿是罪人的告解。

老牌硬漢克林伊斯威特的作品向來雄性氣概十足，當然，《神秘河流》這部以三個男子為故事中心的電影，也充滿著陽剛味。不過這部影片卻遠比他過去的作品更多了許多男人的內在探索，他們的線條依然剛硬，但被陰影遮住的地方，卻因模糊而變得柔軟、飄浮起來。

你或許可以發現，影片中的暗影處處，而當伊斯威特將他的鏡頭拉近，呈現出男演員們的特寫時，他們的臉在多數時刻，都有一半是沉在周遭濃稠的陰影裡，讓他們的表情神色，充滿了曖昧與殘缺。而你或許也注意到，電影裡的男人們，幾乎都有個「沒有回應」的說話對象，像是西恩潘與他死去的女兒、提姆羅賓斯與他睡著的兒子、凱文貝肯與他不肯說話的妻子，或是湯姆蓋瑞（死者的男友）與他的啞巴弟弟，在他們看似對話的時刻，其實看起來更像是獨白，一種與自我深處某道傷口、某段空白、某種恐懼，不斷交涉與對抗的內在獨白。

如果再援引大師柏格曼的經典之作《假面》最後，女演員與護士各自的半張臉孔合而為一的意象，或許《神秘河流》的幽暗背景中，角色兩兩之間（無論是三個男性角色彼此之間，或是他們與妻子之間），一場又一場張力十足的肢體應對與心靈交戰，他們各自被黑暗吞噬掉一半面貌的臉龐，在一來一往的反覆剪接下，似乎也交疊了起來。於是，那一場場戲便不再單純只是角色間的交談與對話，更變成角色與自身心魔間的談判與爭辯，每個人物彷彿都仍困頓在記憶與惡夢所搭起的迷宮之中，聽不見外面的世界，只一直往最深處的黑暗之心探求救贖，怎麼走也走不出來。

看來像是對話，其實卻仍是獨白。假面的獨白。

因此，那絕望的誤解會如此陰森恐怖，那恍然大悟的哀傷會如此痛徹心扉。

《神秘河流》是克林伊斯威特九○年代後第二部自己沒有參與演出的導演作品，前一部正好也是一部關於罪惡與秘密腐蝕心靈的《熱天午後之慾望地帶》。伊斯威特這回退到幕後，冷靜又克制地以緩重的步調，揭露這一層層煙幕所建構的迷霧城市，深藏在心底最深處的尖叫與淚水，更用他作品中前所未見的大量隱喻與獨特風格，讓原本屬於懸疑驚悚類型的《神秘河流》，變成了一部帶點柏格曼氣氛且解剖犀利的心理劇，又彷彿是洞悉人性脆弱與陰暗的莎翁悲劇（特別當劇中角色在哀憐的悲嘆時候），而無論是扭曲的提姆羅賓斯，或是暴怒與悲慟的西恩潘，甚至是旁襯的蘿拉琳妮與瑪西亞蓋哈登（前者的冰冷與後者的崩潰），都精采地為角色灌入完美的複雜性，更在兩兩唱和中，激盪出如漩渦般無法扼制、無盡下沉的宿命氛圍，宛如經歷一場惡夢，睜開了眼睛卻仍發現自己，無法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