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雨過後(六)其他人的故事之二
到頭來我還是逃避了純突如其來的告白。雖然那個當下我並沒有跑走,但直到今天之前,已經兩個星期沒去看球隊練球,也沒走進休息室一步。
早知道、我今天也不應該來。
「田中同學你好,我是新來的經理、道重沙由美。」粉紅少女用一臉讓人無法理解的勝利姿態看著我然後說道,並且相當不合乎表情的鞠了個躬。
我甚至還沒踏進休息室,一半的身體還在門外,新垣學姊站在衣櫃門後皺著眉頭向我打了招呼,龜井一反常態縮在休息室的角落望著窗外一副憂鬱少年的模樣。休息室的空氣很不尋常,沒有其他隊員,只有一陣詭異的潮濕感。
純就站在粉紅少女身邊,兩人的手臂緊緊貼著。
我忘記自己為何會選在今天鼓起勇氣來到這裡,忘記原本想對純說些什麼,忘記本來是想拒絕純的追求還是給彼此一些可能的空間,全身的血液只剩下困惑在流竄。
「那個…沙由美她…。」我出現的好像太過突然讓大家措手不及,莫名奇妙的尷尬情緒充斥整間休息室。「我先走了你們慢慢聊吧。」龜井抓起包包以接近狂奔的速度離開。
我看見新垣學姊垂下眼角輕輕的嘆了口氣,粉紅少女依舊微笑的盯著我看,純則是再也無法維持笑容的頹座在長椅上。
與龜井差肩時,我看到她憤怒卻帶著悲傷的眼神。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沉默壓著我的胸口,千萬個問句讓我喘不過氣。
「什麼怎麼回事?」這是第一次聽見純如此壓抑的聲音,她沒有抬頭,沒有看我。
「你們大家為什麼那麼奇怪?龜井為什麼要生氣?還有、為什麼會突然增加新的經理?」而且還是她,跟純那麼親密的舉動,為什麼?
「奇怪的是你吧,」我聽的出來,純努力不讓自己的口氣聽起來像在生氣,但他從長椅上站了起來,雙手握緊了拳頭,「妳已經兩個禮拜沒有出現,我們也是時候該找人來替補以免你突然說你不幹了。」
我說不出任何可以反駁她的話,我看見那雙總是誠實面對自己的眼睛裡載著滿滿的悲傷,於是恨自己的軟弱和不勇敢,她用憤怒掩蓋唯一害怕被發現的傷,那是她唯一不誠實的表現,我知道她的憤怒是對自己而不是我,否則她不會壓抑那些淚水。
一直在純身邊的道重依舊不識相的站在那裡,親暱的替純擦去眼角的淚水,「我現在,是純的女朋友,所以、請妳不要欺負她。」
原來世界崩壞的聲音,不過如此而已。我卻不知道自己是為誰傷透了心。
「拜託、現在不要說那些…。」純看起來相當懊惱的押著太陽穴走到剛剛龜井坐著的角落,屈膝將頭埋進雙腿之間。
「原來妳叫田中麗奈。」她看來一點也不在乎其他人的感受,自顧自的走到我面前,露出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的得意微笑。「以後還請多多指教。」
她沒有看似眷戀的回顧純的悲傷,只帶著一張毫無情緒的笑臉離開了休息室。
我則丟下新垣學姐一臉挽留的表情轉身逃跑。
像極了所有小說或是連續劇的情節,雖然不是傾盆大雨也足以讓人在沒有撐傘的情況下溼透,我可能是哭了,在思緒和視線一樣模糊的狀態下毫無目的的走到了足球場旁,離球隊休息室最遠的角落。足球場在二年級教室的另一邊,腳下泥濘一片,另一端的門柱旁有個小小的身影,我認得那一身橘色的運動衫,大概是從離開休息室後就一直坐在那裡的龜井。
反正全身都濕透了,管他泥巴水會不會沾在白色單寧褲上洗不掉,「啊─────!」像是要把校園翻了一樣的大聲吼叫。
「啊───────────!」比我還長還大聲的嘶吼證明了龜井那不服輸的個性,想必剛才在休息室裡失控的表現連她自己也無法原諒。
「想聊聊嗎?」龜井大概是三個人裡面最難捉摸的,比起純的誠實,龜井話不多,看起來也比較不正經,掩飾情緒的能力略勝新垣學姊一籌,也許是因為看起來總是吊兒啷噹,於是給人什麼都無所謂的印象,想必心中也藏了很多故事吧。
「要聊些什麼呢?」龜井像是在泥巴地裡滾了一圈似的,衣服的下半緣也都沾滿了泥濘,她看著掛在瀏海上的雨水,一如往常的語調。
「我們都是心情不好才會在這裡的吧。」和龜井靠在同一根門柱上,烏雲漸漸散了,陽光從縫隙中灑落,橘黃色的夕陽光線。
不知道會不會有彩虹。
「麗奈、」龜井用充滿朝氣的笑容側臉看向我,「乾脆就做繪理的女朋友吧。」卻在說完這句話之後再度將臉轉開,眼光落在很遠的地方。
「我、沒辦法答應繪理的要求,很抱歉。」大概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麼狼狽,所以依照慣例的開了這樣的玩笑,偏偏我卻認真了起來。
「如果麗奈答應的話我也會很困擾啊。」有些尷尬的擠出笑容,龜井豪邁的撥了撥一頭溼透的短髮。「我絕不會因此成為好朋友的情敵的。」
「妳也喜歡純吧?」
「這個…我…。」
「不然妳為什麼要跑出來呢?」
事實上、我不知道。結果龜井不可思議的冷笑了一聲。
「那妳又是為了什麼呢?」除了小愛,我沒跟其他人提過我認識道重的事情。
「那個傢伙、是我的前女友。」龜井咬著下唇的表情看起來相當痛苦,卻嘴硬的稱道重為那個傢伙。
突然間我感受到了龜井滿腹的傷痛,就在她一拳打進泥坑中讓泥水飛濺而起結果一大片的泥巴水直落在我頭頂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了。
*
她們在龜井畢業的那天分手。跟我交往吧,是道重開的口;我們分手吧,也是道重畫的句點。那是她們的約定,在畢業那天分手,站在校門口的龜井抱著一大束百合和自己的畢業證書,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我們分手吧。」本來以為只是利用彼此渡過寂寞的日子,卻比想像中難以割捨,總是冷靜的道重承擔了這個責任。
原本是相當不對盤的兩個人。
「整體來說身材還不錯,看起來不太胖,但光看腿的話就不行了,大腿和小腿的粗細差太多,比例不是很好,屁股有點大,是中段胖的身形。」道重站在龜井面前光明正大的說道。
「妳這個可惡的臭三八啊嘎──!」多虧了圍觀的人群拉住龜井道重才能完美的走出田徑部辦公室。
完全不在意身後已經歇斯底里的龜井和差點擋不住她的人群,道重淺淺的笑了。
「我真的搞不清楚那女人在想什麼。」大概是龜井和道重第四次見面後,龜井再也受不了的大肆抱怨了一番。
「五句話裡有三句話是道重,看來就算不爽妳還是挺在意的。」被新垣的話打擊的無法回嘴,龜井乾脆把自己埋進沙發裡。
原來的個性並不是真的那麼深不可測。
「故意為了要接近你。」就在龜井提出:妳為什麼老愛找我麻煩?這樣的問題之後,道重這麼回答。
很多事情並不是都有能夠說服人去相信的原因,尤其當人正值青春的荒唐歲月時,那些過程回想起來都讓人感到羞愧不已。龜井和道重的關係差不多就是如此,像小男生愛拉喜歡的女生馬尾,越看不順眼的人就越想了解他,所有人性最犯賤的一面,就如同她們的關係,從敵人成為情人。
不是什麼光榮的過去,卻成為龜井最不想提起但美麗的回憶。
因為在一起的理由太過荒唐,好像相親的婚姻一樣,結了婚以後才開始談戀愛,她們則是決定在一起後才開始喜歡彼此,於是分手的約定一開始就存在。
「不管有沒有真的喜歡上對方,只要妳一畢業,我們就分手。」龜井並不覺得道重的要求有多殘忍,就算新垣百般阻止也沒有用。
有時候是天性使然,我知道我跟沙由就算當時沒有分手也不可能長久。龜井是這樣說的。
因為我不是她最愛的那個。
所以就算發現自己的心已被偷走,她也只能默數距離畢業還有幾個日子,準備迎接分手。
她也知道心痛的不是只有自己,因為當那個人說出分手時,所有的眼線都成為淚水下的溶解物,現在想起來感覺很醜,那個時候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留級好了。」龜井的確企圖這麼做,「這是犯規的喔。」道重在她懷裡溫柔的笑了。
聽起來或許荒謬,或許深刻,或許令人懷疑卻又傷心,她們卻意外成熟的讓那段過去成為最美好的回憶。
*
龜井憤而離席的原因,不完全跟道重有關。
「妳是故意的嗎?」惹龜井生氣的是純,「故意去找一個女人來交往嗎?」
「妳懂什麼?」純也不甘示弱的大聲回嗆,脖子以上是完全的赤紅,「管好你自己吧!」
「妳因為被拒絕而想隨便找人填補空虛寂寞的心情我是管不著,但為什麼偏偏是沙由美?你知道不可以碰她的,如果是她自己找上妳,妳只會傷的更傷妳還不懂嗎!?」
「那是妳的心聲嗎?龜
「她根本就不是真的喜歡妳、混帳!她只是想要更接近麗奈罷了,李純妳真的笨的要死!」
那天晚上,只因為純說:我跟道重在一起了。於是吵的不可開交,新垣難過的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無法阻止兩個人互相傷害而躲在房間哭了整晚。
龜井什麼都知道,知道道重的一切。
「為什麼要找上純?」龜井嚴肅的表情不常見,「不要再做這種事了。」
「繪理太認真了,」道重也是難得的皺著眉,「不需要這樣。」
「我太認真?妳現在找上的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沒有辦法當作什麼都不知道。」龜井的忍耐有極限,道重很清楚,極限快要到了。
「繪理希望沙由美幸福吧?不是嗎?」道重恨透了自己,就像明知道偷竊犯法卻無法不伸手將睫毛膏偷偷放進袋子裡的女人一樣。
她知道自己不該再利用別人的感情卻做不到,她感到龜井的痛卻無法為她哭泣,她知道自己其實是懦弱的卻堅強不起來。就像當她看見田中爽朗的笑容時就知道她是對的人,卻沒有辦法對她表達出友善的態度,然後知道她成為球隊經理跟李純越走越近,體內的嫉妒像氣球一樣快速膨脹,終於在看見她們親吻的那一刻爆炸,結果、她做了一個傷害最大的決定。
讓所有快樂的人體會我所承受的傷痛。道重的心、也淌著血。
「不‧准‧傷‧害‧我‧的‧朋‧友。」也不要再傷害自己了。龜井離開的同時下了場大雨。
龜井並不期待一切會有所改變,最壞的打算就是退出球隊,因為無法看著自己從不會如此墮落的好友因逃避傷痕累累,更不願看到自己最想保護的女人一再做出傷人害己的事情。於是那天下午的休息室,當道重出現時,龜井的心在撕烈,不應該這樣的、不應該。
「經理的人數應該已經夠了…。」新垣很為難,卻無法不說。
「田中已經兩個禮拜沒來了。」純是在跟自己賭氣,她不應該把問題都丟給田中的,然後還如此義正辭嚴。
「她可能是因為打工比較忙,妳不需要這樣吧。」突然轉變性格的純,這讓龜井感到很不爽。
「我只是想來幫忙而已。」道重的笑容不太容易被改變,處變不驚這句話或許很適合用來形容她。
「我今天、會聯絡麗奈。」面對這幾個裡子都非常固執的傢伙,新垣感到很無奈。
沒有人願意讓步,僵持不下的氣氛連空氣都凝結成一片。
「對不起、最近事情比較多,練習還好嗎?」田中想對這兩個禮拜的缺席裝作若無其事的帶過,然而才走到門口就發現不太對勁。
一切都好像走到盡頭般的死寂。無法收拾的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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