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21 08:04:04伽藍

一根菸


不記得哪時候開始,每個星期四的晚上十一點,成染都會在公寓天台遇上一個男人──老和他討菸的男人。

起初,成染沒有認出他,把他當作剛搬來的住戶,兩個人總默默無語地望著夜色各抽各的菸,後來成染才曉得這男人叫方莫醒,是個大到不可思議的跨國集團的總裁。

成染疑惑地問過他:「你為什麼來這裡?」

方莫醒咬著菸答:「我是你的新房東,來這有什麼不對嗎?」

成染怔了會才反應過來,菸都差點掉了地,大喊:「開玩笑吧!」

「你可以把它視為投資。」方莫醒神色自若地瞥了他一眼。

成染卻更不解,「這裡屋舊地段差,而且前陣子其他住客全搬走了,你的資金估計沉到海底,下得去上不來。」他停了下,撓撓頭補了句:「我可不是詛咒你,我說實話……你不愛聽就當我神經病。」

「我知道。」方莫醒垂下眼眸。

成染覺得他的側臉刻劃出淡漠憂鬱的線條,在煙圈迷濛下,彷彿罩著一層面具,但風一吹,又散去了。

好不容易安靜片刻,和方莫醒混熟的成染,又壓不住直到令人發愁的本性問東問西。

「不過……就算你是房東,又不住這,幹麼老往這跑?每次上樓抽菸都遇見你,誒?說到這我才想起來,為什麼你老跟我要菸?哇!該不會真像人家講的,愈有錢的人愈摳門。」講到最後自己還忍俊不住,也不管玩笑得不得體。

但方莫醒笑了,淡淡地,幾乎看不出來,他沒有解釋,按熄了快燒到手指的香菸,和成染道別。

成染望著他的背影,聳聳肩,也熄了菸屁股。他縱然心直口快,卻不是個八卦的人,並不真想打探方莫醒的祕密,就當方莫醒想圖個清淨,畢竟這樣的人物不管再低調,總會有些漏洞讓傳媒捕風捉影去,要人心煩。

不過方莫醒的形象還是非常的好──英挺、強悍、嚴謹、從容……一個從不失敗的人。

從不被允許失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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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方莫醒又讓成染為自己點上一根菸,盯著從打火機衝出的渺小火苗,在天台陣陣夜風中搖擺閃爍,掙扎著不讓自己熄滅。

他想,成染大概永遠不會知道,他和他是同母異父的兄弟吧!

他的父親是個專制強權的人,他們的母親嫁予父親時年方二十,不免對愛情與婚姻賦予了過多的期待和憧憬,體現在往後的生活裡便是巨大的反差,勉強維持了八年,還是落得勞燕分飛。

他母親走的時候他才七歲,尚釐不清大人間的恩恩怨怨,之後推敲起來,其中的細節難以一言蔽之,只能說他父親是個可憐又可恨的人;無視親族反對迎娶家世懸殊的妻子,卻又讓她過著備受壓抑、恪守傳統、甚至算與世隔絕的生活,逼至妻子向外尋求慰藉,進而離異。

原本是不成的,但一場肢體暴力給了他母親最佳籌碼,從他後來發現的協議書裡也證實了這點,離婚的條件便是要他母親封口,並放棄贍養費與小孩的監護權。雖然協議內容明顯對女方有失公允,但據說他母親毫無猶豫點了頭,離家的時候甚至未曾看他一眼,來去皆一身孑然。

爾後,彷彿為了彌補婚變的汙點,即使根本沒什麼人知曉,他父親卻更加要求其他方面的完美,包含完美的兒子,儼然到了不瘋魔不成活的地步。

但多年後,他父親重病入院,他接手事業,自書房的保險箱內,意外翻出協議書與夾雜大量照片的厚重文件。

固然眉眼含笑的模樣和記憶中的陰霾完全不同,他仍一眼認出照片中沒看鏡頭的女人是他母親,文件則記載她離婚後的生活作息,如同相片橫跨數十年,詳盡到可怕。

他恍然明白多年來夜半隱約的抽泣聲,還有中醫診斷他父親的五臟俱損從何而來。明明燒盡前妻的物品,卻沒有真正放下一時半刻,悔恨又思切了大半生。

他也是從這疊文件與照片驚見成染的存在,有關成染的相片不多,但幾乎都摻雜著他母親的影像,或者該說,他母親的相片多數攜著成染,即使這樣少的照片都看得出,他母親不曾自成染的成長中缺席。

恍惚間想起自己的童年,像被當頭澆了盆冰水。

說不清為什麼,那天,他踉蹌地逃離書房,整整一個月後才敢再推開門,收拾一桌的散亂。

他將有關成染的記錄與相片加以排序,窺見他生活的片段。不過就小人物似的平凡,談不上什麼出色的地方,卻噴發出一種灼熱的生命力,清楚寫出他是在什麼樣的家庭長大的。

放棄監護權的條款真是多餘。方莫醒面無表情的將協議書送進碎紙機,比起親情、比起成染,他僅僅是他人過去噩夢的一部分。

我什麼都不是,只是噩夢……

但我和他有什麼不同?

基於好奇,方莫醒學著他的父親,也找人觀察成染、記錄成染。

那時,成染甫大學畢業,一整個意氣風發、不知道天高地厚,工作總是做不久,磨了兩年才漸漸穩定,可椅子才剛熱起來,他又風風火火地改行,去寫估計不會有「錢途」的靈異小說,實際上也的確賺不了幾個錢,有幾回還靠家裡資助才繳得出房租,然而成染撐住了。

他的文筆好不好?劇情吸不吸引人?從不看閒書的方莫醒無從分辨,只曉得他產量很高,一月一書,逐漸也給他混出名堂,暢銷了起來。

但不管哪個時期,照片裡的成染總是笑得燦爛,即便是嚴肅表情的時候,也不顯得一絲悲苦,彷彿無時無刻都很開心。

一張又一張的相片,方莫醒羨慕著、嫉妒著……

所以每個星期四晚上十一點的巧遇從來不是巧合。

逐漸他們熟悉了,方莫醒從成染嘴裡聽著一些他早就知道的事,但這感覺很不一樣,比起冷冰冰的書面報告,這樣真實的接觸幾乎炸開方莫醒的胸膛。

但誰都看不出來,方莫醒被訓練的太好,他不受控制的感性早埋葬在父母失敗的婚姻中,每週四的短暫會面都是他思量再三,連成染的性格都考慮進去,確定行蹤絕不會被洩露,掀不起風浪才成的。

不能出錯、不能失敗,金科玉律地烙進方莫醒的骨子裡。

他還是會笑,必要的時候;也懂得幽默,必要的時候;但不論笑與不笑、幽不幽默,大多數他都是清醒地在操控他自己,就像在操控機器。

沒人曉得這些事,成染也不會曉得,他依舊維持著方莫醒出現前的作息,每週四晚上十一點上天台。

方莫醒問過他為什麼這時間上來,他指著不遠處一棟大樓,大樓中的一戶人家。

方莫醒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

「你沒發現嗎?就快熄燈了,你看著。」

就在方莫醒定睛之間,燈滅了,他們正對的那個落地窗登時勾勒出一幅夜光圖,雖然只是最基本的青綠色,卻活靈活現的俏皮。

「是灰姑娘。」成染叼菸的嘴角揚了起來,「我觀察了一陣子,全用童話故事當主題,每個星期四換一次圖案,真好奇屋主是什麼人?」

「你喜歡這個?」方莫醒不太理解愛好虛假童話的人。他早就察覺落地窗的夜光圖,但從不放在心上,以致一時間摸不清成染要他看什麼。

「夜晚看上去很漂亮,不知不覺就開始期待下星期的主題。」成染滿面堆笑,直直注視跟王子坐在南瓜馬車內的螢光灰姑娘。

方莫醒沒說話,視線也落在對面的落地窗上,青綠螢光綻放在夜色中,像極破碎的玻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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菸剛點起來,打火機的火便滅了。方莫醒頓時抽離回憶,見成染甩了甩打火機後,為自己也點上一根菸,開始與他聊起新稿的進展。

打他們熟稔後,方莫醒便常聽成染聊起寫作內容,聽多了、聽久了,自然比起初懂得成染究竟在說什麼外星文,慢慢可以給上一兩句建議,雖然成染常常嫌他的意見很爛,但每每碰面又總愛問他。

「你覺得怎麼樣?」

「你不是寫靈異小說的嗎?」方莫醒彈彈菸灰,給了他一個深感納悶的目光。

「是啊!」成染點頭,皺起兩道濃密的眉毛,「可別說你到現在還不曉得?那我以前問你意見還真是請鬼拿藥單。」

方莫醒睨了他一眼,「你這次寫得像童話故事,就差沒有王子和公主。」

成染斜眼瞪了他一會兒,旋即垂下肩,「果然被影響了。」

方莫醒沒追問,他知道成染憋不住心底話,等下自會掏出來。

果然成染抽沒幾口菸,撓著頭傻笑道:「我要結婚了。」

「同個人?」方莫醒覺得胸口好像哽了什麼。

「當然!」成染高聲叫道。

「恭喜你。」方莫醒一直知道成染有交往的女人,就在他問成染為什麼同個時間上天台後沒多久,成染和夜光童話的繪者交往了。具體的情形他聽成染說過,他得到的報告裡也提過,但他不想記在心裡,更不願回想。

「那個……」成染拿出了喜帖,「我猜你大概也不能來,就當我自抬身價,我認為我們也算朋友,所以還是想給你。」

「我的確不能去。」方莫醒接過喜帖,沒有打開。

「我想也是,只是想第一個通知你,啊!你也不必因為收了帖就給紅包。」

方莫醒看出成染眼底的失望,但他不能去,他可以想像出他現身時場面會多麼的混亂失控,成染的母親又該用什麼眼神看他。

「關燈了。」他以一種平靜到近乎壓抑的聲音對成染說。

成染一下子就轉移了注意力,看著瑩綠光的童話創作。

「是人魚公主欸!你看尾巴的鱗片畫得多細緻,還有頭髮真的像被風吹起來一樣,還有還有……」講到興起,還不由得拍拍方莫醒的肩頭。

「她沒先跟你說主題嗎?」比起成染的興奮,方莫醒冷靜多了。

「我要她別說,說了多無聊。」成染做了個煙圈,然後又聊起他的未婚妻。

方莫醒透過嫋嫋殘煙凝視他,思索著:我和他有什麼不同?

有什麼不同?

我為什麼要活得這樣清醒呢!才有著諸多算計與顧慮。

他吸盡最後一口菸,火光滅了,成染的菸也熄了。

終將化為泡沫。

終將化為泡沫。

這一根菸的時間便是他人生的全部了,僅此而已。

他離開的時候回首一望,黑暗裡,那幅童話夜光圖依舊璀璨,也只能在黑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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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圖:方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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