濁世惡鬼_上
雨還在下,打從他們被困在這處廢村後,就沒有停過,而這荒山野嶺偏偏又沒有鋪上柏油,一天下來濺得他們一腳的泥星,現下他們正躲進半坍塌的竹管厝內,鼻間充斥著陣陣惡臭與霉味。
石慕井面朝外站在傾斜的簷角下,眼神飄緲地穿過了雨幕,他的眼鏡丟失在早先的混亂中,頹圮倒塌的建築摻和著一片比人高的芒草倒映在他凌亂的焦距裡,他像是看進了,又像是沒有。
他背後還有一個人,正在擰乾身上的上衣,水珠延著他的黑髮滴滴答答地落下,顯得非常狼狽。
石慕井沒有回頭,如同不經意般的開口問:「你是誰?」
他身後的人僵了僵動作,不確定地扭著脖子瞅向他,「我、我嗎?我紀東延啊!」
「我知道。」石慕井摸了摸口袋,掏出菸時才發現早讓雨水淋濕了,他攢眉捏皺菸盒,「我是問你究竟是誰?」這問題很荒謬,他知道,但從迷失在這座山後,所遇到的事一件比一件更加怪誕。
紀東延穿回上衣,沉默了片刻,慢騰騰地回道:「為什麼這麼問?」
「車是你開的,山村的路也是你帶的……而且我感覺得出來,你對這裡很熟,像是……」
「慕井……」他心頭一驚,紀東延不知何時走到他身後,就著他耳語,呼出的熱氣順著耳根爬上,嗓音卻有股幽幽的陰森,「你想聽一個故事嗎?一個這世間有多少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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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躺在那裡,任人千刀萬剮。
但不覺得痛。被關在地窖的七年磨去了他年少的渴望與追求;磨去了他慘烈的溫情與愛情,在所有的一切都灰飛煙滅之後,怎能要求他去品味那一點點端不上檯面的痛苦。
地窖的門難得是開的,他想深深吸一口氣,吸進記憶裡混著酒香的新鮮空氣,可他的胸口不知給誰又剖又咬,血啵啵地冒出來,一群人如狼似虎地伏在他身上,吸啜著滿嘴腥紅,哪怕漏了一滴都覺得浪費。
吸進肺裡的,便從那破洞出來了,榨得他喘不過氣,反堵上滿口鼻的血腥。
記憶裡的香氣早不復存在。
在他送出第一杯血的時候,那良善和愛情同時葬送他未可知的一切,現在這一切都濃縮在這地窖內,堆成墳墓。
而後他被無數人搖著、晃著,懇求著他說上那麼一個字。
「說『好』,您快說『好』。」
「說啊!說啊!」
「您快應個聲,只要應個聲。」
「我的活菩薩、我的袓宗,您快些說聲『好』,咱們就萬事大吉了。」
「您死前也應個『好』。」
「說『好』!」
「說『好』!」
「說『好』!」
「說『好』!」
「說『好』!」
……他聽著,彷彿是從四面八方飄來的催促聲,其實不過是在這地窖裡互相推擠、搶食他血液的失了理智地吶喊,一聲疊過一聲,雜亂而巨大的幾乎塞破地窖,回音又撞擊著回音,此起彼落,翻騰不休。
但他說不出一個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咳著血,他淒淒慘慘地又哭又笑,用著一種殘破又心酸的聲音。
卻彷彿沒有人聽到。
從來都沒有人聽到。
所以他刺下第一刀,將自己開腸破肚,等著那一丁點小小的救贖,然而他沒等到,來這的都是畜生,和他一個樣,都是畜生。
他的眼角流下兩行血淚,合著輾碎的良知,在他消瘦的面容上刻下了鮮紅的印子,像罪孽的刺青。
等到蔓延的血海不再蔓延,他終年不見陽光的身體白出了灰,得不到回應的人不得不面對現實;他們再也挖不出他一個「好」,憤怒與失望爬滿他們的臉,像是花了大錢買尊佛像回來供養,卻發現這佛像開壞了光,保不了平安、保不了發大財。
於是他們丟下信手拈來的兇器;破碗碎瓷、鈍器利刃……扔了一地滿目瘡痍,倘若可以的話,他們也會扔下刨挖血肉的利爪,可恨那是他們身上的一部分,是他們泯滅人性的印記,誰都別想逃,誰都逃不過。
他們只得染著斑斑血跡,訕訕地離開,再沒有人回望他一眼。
即使他的雙眼從此之後再也沒有閉上。
當不成活菩薩的他終於如願跌下神桌,然而神桌下已沒有他的位置,就像這世間沒有他這個人一樣。
他半生是空的,心是空的,存在也是空的。
那他是誰呢?
我是誰呢?
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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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總編不由自主地擦擦額頭的汗,忍不住想著:燙手山芋、燙手山芋。
隔著辦公桌坐在對面椅子上的美青年,只是一昧對他露出爽朗的傻笑。
看上去真有幾分天真單純可愛……個屁!四歲搞不清楚狀況才叫天真單純可愛;二十四歲搞不清狀況叫白癡智障少根筋。
但李總編不歸是縱橫商場數十載的人精,上會逢迎拍馬,下會裁員減薪,他的花花腸子怎麼能輕易讓人窺見,於是他露出友善又不過份討好的微笑。
「紀先生,你的事我已經聽董事長提過了,編輯的工作忙是忙,但不難、不難,差在一些經驗罷了,何況我一看就知道,你絕對是這個業界的人材。」拍這款馬屁,李總編其實很心虛,畢竟眼前的青年完完全全只有臉皮能看,其他的大概都壞光了,尤其是人品和腦子。
他聽老董八卦過幾次,說這位世侄等同敗家子,自小家底雄厚兼雙親溺愛,除去吃喝拉撒,就會買名車和玩女人,碩士的學歷還是靠錢堆出來的,聽說去年又差點惹上毒品官司,總之就是個「生隻狸貓都比生他強」的角色。
偏偏這角色個把個月前酒駕撞上山壁,當場從駕車變成駕鶴西歸,運到殯儀館途中卻見鬼似的復活,嚇得運屍車打滑險些把整車人同運到陰曹地府。
不過他命雖保住了,但記憶全失,還不是普通的忘爹丟娘,連日常生活技能都落得一乾二淨,退化成喜憨兒似的,花了好一陣子才恢復自理能力,只是不曉得是否大難不死必會驚嚇過度,自此性格丕變,從不學無術的毒蟲突變為少根筋的陽光青年,還語出驚人說要來他們雜誌社上班。
於是今年犯太歲的老董基於人情世故與豐厚的利益,不得已答應照顧這位世侄,並順手把這不定時炸彈拋給李總編,也好有個萬一能拉上代罪羔羊。
他懷抱炸彈還得護佑雜誌社風調雨順、業績長紅,這能不是個燙手山芋嗎?
標準的搞定升官發財,搞不定回家睡棺材。
李總編再看了一次從頭到尾只會傻笑的青年──紀東延,真是怎麼看怎麼蠢,愈是看愈是蠢。但他不能說、不能說,得逗得這位少爺開開心心,真以為自己是當編輯的曠世奇材,又得防他出紕漏,直到這少爺玩膩了,吵著要回家繼續當他的敗家子為止。
「還有為了方便你快速上手,我安排位前輩帶你,人已經在門外等了,你跟他去就行了。」李總編怕再看這臉傻笑下去,會因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定律,連帶影響他的智商,忙著送走紀東延,並相信門外全公司最強的編輯能完美的替燙手山芋收爛尾。
這絕對是最理想的配對了。
「身為『Smart至商』的總編輯,怎麼可以連這點小事都不會呢!」李總編忍不住讚嘆自己的英明神武。
而拉開辦公室門的紀東延,目光在接觸到門外交疊雙臂的男人時驀地發了亮,非常、非常開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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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層還微微透著餘暉,頭上是一大盞全亮的水晶燈,又輔有多盞崁燈,照得高低層次的白色天花板光影分明,但不知是客廳太大,還是燈具蒙了灰塵,石慕井始終覺得有股說不上的灰暗,華麗與繁複的巴洛克式裝潢,此刻看來顯得陰鬱又腐朽。
又一道閃電從窗外劈下,室內驟然一亮,面窗坐的那名老人也是,他發皺的臉皮讓雷光一打,白得發青,隨著落雷忽明忽暗,有種陰晴不定的恐怖。
但石慕井並不恐懼,只入定似的坐在另一張金箔裝飾桃心木的沙發上。他本就天性涼薄,情緒少有起伏,雖說近來情感稍為豐厚,但積久成習,影響不了他長久養成的淡定。
和面窗的老人不同,他戴著眼鏡的面容則是一直埋在昏黃的光線裡。
「王董,現在方便開始嗎?」他拿出錄音筆和相機為採訪做準備。
「就開始。」和凹陷枯槁的外型相同,王慶成的聲音帶著老人特有的沙啞。這不是第一次有商業週刊來採訪他的奮鬥史,但他樂此不彼,頗為自豪。
於是他開始談起自己如何從一介鄉下窮小子半工半讀,拚到工廠當主任,幾年後又自行創業,開展了他現在龐大的企業體。
「所以說年輕人不要怕苦,熬過艱困的環境才會有成就。」用在鼓勵年輕學子的話,不知為何,王慶成說起來卻更像在讚嘆自己的成功。
「王董……」石慕井冰涼地彷彿大理石的聲音在雷響中緩緩滑開,「有傳言您的夫人才是您企業的幕後操手,不曉得您聽過嗎?」
「胡說八道!」王慶成兩手握著拐杖連敲地磚,怒斥:「女人懂什麼?她只是娘家有點小錢,我一個男人可沒要過她娘家半毛。」
「方便請問您創業的資金是怎麼來的?」石慕井並不理會他的躁怒,淡淡地追問下去。
「這……」王慶成一時語塞,惱怒道:「你是採訪還審案?問這幹麼?」
「王董,打電話來時我知會過您祕書,為了區別其他雜誌的問答方式,我們Smart至商想以自傳式跨篇幅刊登,所以會問得詳細點,她沒和您提過嗎?」
王慶成想起確實有這回事,不情願道:「能哪來?還不都做工攢來的。」
「可不是筆小數目,想必過程很辛苦。」石慕井伸手頂高眼鏡時,忍不住發了冷笑,「您剛才提到您是鄉下出身,請問是什麼地方?」
「雞不拉屎的山村,沒啥好提的。」王慶成眼神飄忽了會兒,突然撐著痀瘻的身軀起身,兀自走向酒櫃拿出一只通體碧綠的陶壺,他拔開封著陶壺的軟木塞,頓時飄出滿屋子酒香,他為自己斟了一杯,一飲而盡,然後又是一杯。
簡直就是詛咒。他刻劃著滄桑的手幾乎攥碎杯子,很難想像什麼樣的刺激能令一個老人有這般力道。
也就是這時,石慕井注意到王慶成的右手無名指斷了一截。
雷光閃逝間,他喃喃說了句:「芒花酒。」音量不大,幾乎埋在連連震響的雷聲中。
但王慶成似乎對這三個字其極敏感,耳朵都豎了起來,「你怎麼知道?」
「我喝過。」他說。
「不可能!」王慶成斬釘截鐵地反駁。這是他家鄉的酒,也只有他們那個村子會釀,越陳越香,外頭哪來用芒花釀酒的,沒有,絕地沒有。
「就在上星期,一座山裡的小村。」石慕井側身去看他,雷電一閃,他半個人連著半副眼鏡都浸在強光中,左右兩邊像兩個不同的人似的。
王慶成驚得說不出話來,從腳底板直竄上一股寒氣,不知不覺脫口而出:「那裡……還有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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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圖:地窖的我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