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0-21 14:07:48阿盛

【首獎作品】海濱流年 ── 賴鈺婷

暴烈的日光刺眼,我躲踞在窄擠的鐵棚下,看柏油路面被烈日蒸軟且冒著煙圈,另一邊,橘色帶著銀光的海面籠著一層水氣,一大片迷迷離離觸摸不到,卻隱隱感覺悶熱的海風吹來一股鹹味。碧藍的天空中掛著一隻風箏,不知從哪裡飄來的旋律斷斷續續放送著。寧靜的夏日午后,蚵仔嬸在打盹,偶爾下意識揮動手上的蒼蠅拍。攤頭懸吊著的水袋鼓漲著熱氣,即使大半天沒有什麼生意,蚵仔嬸仍在爐底開著小火熬湯頭。小小的攤子賣麵、賣蚵仔煎、賣蝦捲、賣炸粿、賣蚵仔湯、魚丸湯……五花十色的食材並聚在攤前的看板上,筆畫色澤早已褪淡,攤子前還滷了一鍋黑漆漆的茶葉蛋。

我喜歡來這裡吃一碗麵,坐一個下午,有時與蚵仔嬸閒聊,有時靜靜看海。算來,我和蚵仔嬸認識大概也有二十多年。民國六十幾年左右吧,海邊蓋了這座秋茂園。我記得園裡頭有著各式各樣的水泥雕像,我喜歡爬上爬下,一會兒騎上老虎,一會兒在牛背上打滾。像是驚奇與冒險之旅,那些生動傳神的小動物散落在園區各個小徑上,我往往滿身大汗東跑西闖才能一一跟十二生肖打招呼。午后時光,我總是央著阿嬤帶我來玩。秋茂園的大停車場帶來全國各地的遊客,停車場通往入口的路上,一排嶄新的鐵棚拔地而起,一格格井然有序的攤位販賣著各式安平美食,汽水、口香糖、風箏、飛盤,還有各地特產紀念品……,路邊樹下琳瑯滿目陳列著。喜歡熱鬧的阿嬤總是吆喝著鄰舍一起載孩子出來逛逛,在我的記憶中,童年的午后總是快樂、繽紛的,跑跳追逐流了一身汗,隨意抓取樹上的龍眼或荔枝吃,有時回答遊客的問路,那麼快意!自在!

玩疲了要回家,總要經過蚵仔嬸的攤位。阿嬤說:這排鐵棚攤子裡,就只蚵仔嬸是道地安平人。她是我們隔街鄰巷的街坊。早年家勢也不錯,有自家的蚵貝可以採收,人家都喚她蚵仔嬸,後來才做起生意,在園外鐵棚賣麵賣蚵仔煎。當時的我,覺得這位擦著胭脂水粉臉上團團笑的阿姨,很和氣親切,她總是會多給我好幾湯匙的甜辣醬,紅紅粉粉淋在剛起鍋的蚵仔煎上。至於蚵仔湯的鮮美,阿嬤說,那是一等一的,沒話說。「蚵仔煎吃醬料,蚵仔湯吃湯頭」的觀念,就是小時蚵仔嬸灌輸給我的金科玉律。

我凝視眼前的蚵仔嬸,當年那個擦著胭脂水粉的阿姨,如今已然老邁了。褐色斑點疏密散布在脫了粉妝的臉龐上,眼皮下懸著厚沈沈的眼袋,過度燙捲而缺乏彈性的頭髮,隱隱參雜著幾許銀白。歲月壓皺了她的臉,灰敗慘淡的色澤埋去了她的青春,可是她仍塗上鮮亮的櫻桃粉霧口紅,像是一種不甘示弱。

我總是喚她蚵仔嬸。她時常會不好意思地說,老囉,現在顧客都叫我阿婆囉。我和她閒話家常,聊著老街坊的往事,聊著種種人事景物的變遷,蚵仔嬸說,自你們家搬離小鎮之後,變得好冷清……,說到阿嬤,她的眼角甚至泛著淚花。蚵仔嬸是孤獨的吧,這樣一個幾乎不再有任何遊客的觀光地,塵埃滿布著昔日盛極一時的攤位,空蕩蕩的鐵棚顯出人事星散後的破敗。再大的停車場,如今也不復有記憶裡各地匯集而來的雀躍笑聲了。日光熱燙著失修的柏油路面,薰風一來煙塵滾滾,秋茂園入口那座生鏽脫漆的旋轉門咿呀轉動著,而蚵仔嬸一直堅持備辦著豐盛的食材……。

問蚵仔嬸,生意難做吧?她說,打蚊子趕蒼蠅。我看著攤頭上炸濕了膜皮的蝦捲,看著紅臉盆裡漂浮著的白菜,爐裡的清湯正沸,電鍋裡的茶葉蛋湧著一圈圈黑氣泡,我不明白,大家都走了,為何蚵仔嬸還要繼續在這個連在地人都不來玩的地方擺攤。

蚵仔嬸像是這沿海小鎮無數女人的縮影,她們的臉上總是刻滿艱辛的印痕,可是眼神中卻又帶著一種堅定與達觀。蚵仔嬸說,早年的台南城啊,真熱鬧,安平港出入的都是有錢人。海上魚獲幾百千斤,沿海居民圈海為田,蚵螺蝦貝一簍簍盈盈滿滿。男人們出海捕魚,女人照料蚵田,海邊的,海中的,大家齊心盡力為生活在打拚。「靠海營生的日子,你們這輩少年人恐怕是無法理解的吧。」說起往日,蚵仔嬸平淡的敘述中,帶著幾許悲涼。

斷斷續續知道,蚵仔嬸也曾富裕風光過,她年輕時,出門拈著巾帕坐人力車,一派好人家的樣貌。門當戶對嫁了家裡有漁船的男子,小鎮上眾人豔羨,無不稱道這一段良緣。出嫁後不久,娘家分產,幾個哥哥爭奪割據,為著老屋、店鋪、蚵田、船筏到底該登記在誰名下爭鬧不休,兄弟間鬩牆,妯娌間反目,吵吵鬧鬧了兩三年,家還是沒分成功,蚵仔嬸的父母卻相繼病故了。雙親的死,讓蚵仔嬸對兄嫂很不諒解。聽她語帶悲戚地說過,她母親的身體一向硬朗,只有心臟無力的毛病。她母親被發現亡故時,俯趴在三樓神明廳的通道上,是兄嫂喊吃晚飯時才發現的。都不知氣絕多久了。

「嫁出去的不能分家伙,父母都沒了,他們兄弟要怎麼吵得痛快也沒人管了。」此後,蚵仔嬸不再跟娘家聯絡了。娘家的家勢禁不住兄弟間你來我往的東切西剮,終也沒落得典屋讓產,靠著小買賣過日子。

「人啊,要看得開,心才會清。」蚵仔嬸深深嘆了口氣,迷惘的目光看著眼前的海。我總感覺她的心裡有著訴說不盡的往事-就像她說的,以海營生的日子,我們這輩少年人恐怕是無法理解的吧。每一回話語方歇,她總是望向平靜無波的海岸,半晌不發一聲。而我只有跟隨她的視線,注目眼前這片波光四射的海,細碎如紋的波浪,這樣來,那樣去,像是無聲應和著她的喟嘆。

蚵仔嬸有一雙兒女,在大都市裡,兩個人都有不錯的工作。問蚵仔嬸:「怎麼不搬去和兒女住,享清福呢?」她說:「放不下這裡的海。」我笑她:「阿嬸,你有在看少女小說啊?這麼少女才情的台詞。」蚵仔嬸靦腆地笑了:「這面海,很像我當小姐時代見到的海,無波紋無人煙,很平和的感覺。」蚵仔嬸揮動著手上的蒼蠅拍,語氣輕輕淡淡。

蚵仔嬸很年輕的時候便丟失了丈夫,曾聽阿嬤說過,「這樣一個女人持家不易,賺錢養老養小,日子過得很艱苦。」

小鎮上的人都知道,蚵仔嬸的丈夫極有可能是被海浪捲走的。當颱風帶著潑辣的雨狂蠻的風襲擊著西海岸,肥胖臃腫的巨大雲團硬是擠進海溝似的台灣海峽,山與海被衝撞撕扯著,西部平原灌進了大量的海水,農漁林牧損失不計其數。也就是那時,蚵仔嬸的丈夫和多數的蚵民一樣,心急著海水中成型不易的蚵仔,冒著亂風暴雨趕去採收。從此,便丟失了蹤影……。

對於這件往事,蚵仔嬸顯得相當自責。她說養殖漁業榮景不再後,丈夫一直想要將蚵田漁船轉手,換點錢改行做小生意。可是世居在安平小鎮的蚵仔嬸非常反對,「咱們一生靠海吃海,講那什麼話!」就在暴風圈逐漸靠近時,冷戰中的兩人又因改行的事起了爭端,外頭風雨交加,蚵仔嬸帶著怒氣:「既然你已經沒心思經營了,就讓老天把蚵仔都吹散好了。」然後,她的丈夫抓著雨衣便走了。

蚵仔嬸的丈夫到底去了那裡?當年嗷嗷待哺的孩子都長大自立了,這麼多年以後,丈夫到底是如何失蹤的,依舊是蚵仔嬸心底解不開的謎。

一個女人要多堅毅才足以承擔整個家的重量?我不知道。事實上,面對這些一身滄桑的長者,我不知道的事還多得很。像我這樣一個咬著銀湯匙在太平盛世中出生的年輕人,對這面永恆笑看興衰的虛無之海,又曾真正了解多少?我真的能夠靠聆聽去體會小鎮的苦樂悲欣嗎?我不過是個心情過多閱歷過少的女子。

秋茂園入口的旋轉門仍在咿呀轉動,兩個老人牽著一條黃狗朝鐵棚走來。「一份蚵仔煎,煮一碗意麵……」蚵仔嬸從椅子上跳起來,我和她同時被突來的人聲嚇到了。蚵仔嬸俐落地將爐火開大,並從鐵架上拿出一包意麵,一會兒置身在圓盤狀的平鍋前,熟練地下油,又拿著小鐵盆將蚵仔裹粉,一會兒又回到鍋爐前用長筷攪動著麵條,平鍋中的油爆得劈哩啪啦響,蚵仔嬸忙不迭穿梭在兩火爐旁,汗濕淋漓的臉龐泛著光彩。瓦斯火呼呼燃燒著,我緩步走出鐵棚到園區裡晃晃。

西遊記人物造型的水泥果皮箱,八仙過海的塑像,還有十二生肖……,那些題材包羅萬象的傳神雕塑,曾讓多少像我這樣的小朋友目眩神迷啊。園區裡的牧童像、母子像依舊,那些我曾追逐跑跳過的小徑,有的已經湮滅在乏人修整的叢草中了,皸裂開來沒能修補的水泥地面,依稀能指認這一處是烤肉區那一處是露營區。那些繽紛熱鬧大聲笑放聲哭的童年午后,如今到哪裡去了呢?掉了一隻耳朵的老虎,斷了鼻子的大象,那些曾馱著我威風八面哼著歌兒的動物原來也會老。這樣一個美好卻殘破的樂園,竟成了我頻頻回返,牽戀記掛,卻又不忍駐足的鄉愁了。
緩步走出。火紅的太陽已然西落,昏黃的海面上,橙紅色的波紋迷離閃爍著。暖暖的海風徐徐吹來,那麼平和寧靜。遠遠的一片空地上,群聚著一批年輕人。嬉鬧叫囂的聲浪傳來,我順著人群仰望的方向看去,原來兩隻特技風箏正在空中飆速較勁。我走近鐵棚,蚵仔嬸蹲踞在滿是泡沫的大鋁盆前洗著碗盤,她問我要不要吃碗麵再走?我說不了,改天再來。

就著逐漸暗去的天光,走到空曠的停車場。遠遠的那頭,年輕人熱烈鼓譟著。天空中的風箏,越飛越高越飛越遠。鐵棚下,蚵仔嬸的身影漸漸漸漸被夜色低掩去了。


本文獲 第十一屆 南瀛文學獎 散文類 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