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銀幕外，家前，兒子正值青春期發著飆摧花破瓦與你賭氣，老來的英雄氣吁吁趕到門口，倚門喘息，氣不能提丹田沉壓像被廢了功，我父，那時你再度回憶起數十年哪個葉落滾地的神祕片刻，有什麼事就要發生了！

　故事是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的嗎？不，武俠片開頭不作興這套，太過虛幻且不負責任的口吻，那是屬於西方童話世界才使用的記年方式，是進入仙蒂瑞拉、比諾丘世界的時空入門鑰匙。我父，你口中所搬演的武俠片開場，遠比這些童話來得實質且有所憑依。小時候，你常話說起彼當年，不很久的從前，小城黃昏，落日滾輪似壓輾過城市上空，風聲颯颯，紅磚道上一地葉落捲舞，這樣荒涼而適合武人決鬥的場景，那時候，你如何俐落腿一跨翻身上馬，一驅策，野狼一二五嗚嗚揚首欲馳騁千里，你拉起大腹便便的娘子上馬，那刻，娘子寬大的衣裙膨圓脹大，灌飽晚風如運球，「像高手聚勁氣貫全身似的」，你補充說道。然後一切落實，娘子搭上後座，手環腰，頭抵背脊，一臉素白抿脣淌著汗的笑。就要發生些什麼了嗎？後有追兵，交通燈誌一變對街萬馬千軍就將亂蹄衝踏而來，也許不遠那個轉角，宿命裡的對手正在暗處等待宿命的相見對決，你清楚的感知到，像武俠片裡鏡頭陡然拉近主角的臉部特寫，淌汗、睜眼，若有事正生。你就要趕赴半座城市，到城市另一頭一座名為醫院的白色碉堡將座後的夫人好生安置，為了一個孩子的誕生。你第一次感到迷惑，不知道該催加油門飆馳，還是該當放慢速度輕騎慢跺，是要如飛箭彈射速速到達，還是擔憂一路顛簸會讓座後的娘子不安。高手心中慌恐，對決的敵人是未可知的命運。你這樣描述，武俠片的主角是如何既快且慢的，用和肚腹裡孩子競爭穿越孔道的速度，策馬行過大半個城市趕上我的到來。

　那麼樣宿命的相見。符合武俠片一貫主旨。天命，宿緣。我父，我們必然會相遇。於是你那前半生的打殺闖蕩，再精采，都只是預告片，預告一個武俠片黃金時代的來臨，預告我們的相遇。畫面剪接至堅如碉堡的醫院，那孩子初出世眼簾緊閉握拳臨空亂揮擊的那刻起，百嶽皆起雷鳴，大俠碉堡外倚劍聽車聲，閉眼仰首深深抒了口氣，氣韻綿長游走全身十二小周天，行功圓滿，再睜開眼，雙睛火目爆亮，我父，你以為那一剎那見到我乍然揚眉開眼，黑白分明成定格的凝視，幕啟，片首字幕錚然浮上，每一筆都蒼勁如欲騰空破去，你如此輕易就為我命了名，這是武俠片年代的起始，還有一整個未知的混沌世界任我去開創闖蕩。

　一九八三年徐克「新蜀山劍俠」開創武俠片視覺新境界，仙魔對決特效鬼神莫辨，那年你亦初得一娃孩，喜時如神仙，哭鬧似魔物，你既愛又惱，一代大俠且驚疑，這會否就是命中的天魔星？卻也甘心伏於座下稱臣納首，要到一九九四年王家衛「東邪西毒」裡你才恍然自孤獨求敗身上知道只求一敗的甜蜜與不可得。光陰倏忽，影片裡的大俠瀟灑依舊，我父，你在銀幕外好久不曾威風，年少時逞凶鬥狠都變成「黃飛鴻」系列裡保家衛國的柔情，你堅守你小小底城池，使劍花抖槍尖護的密不透風難能進雨，你不知道為什麼黃飛鴻那條辮子尾大甩不掉老頂著顆光頭怕會冷，後來才明白，這個家是不是也如黃飛鴻那一甩一甩的髮鞭，驅馳自己走千里，千里再遠，辮子還在，家還在。

　一九九○年胡金銓、徐克聯手打造「笑傲江湖」，黃霑黃老邪一曲笑傲江湖唱遍大街小巷，那年你終於能牽著我的手上戲院。穿巷過街，我拉著你的大手不及你一半高，江湖太遠難以笑傲，你野狼也不騎了，俠客自廢輕功甘願安安靜靜的陪兒子踏實的走完一條街又一條街，一老一少。那些年頭我還太小，電影演了什麼也記不真切，卻老記得那些來回彼往縱橫直擴的街巷小道，和有手繪看板的大小戲院，戲院裡微潮泛著霉味的座椅以及椅子彈回椅背時嘎滋一聲好像暗器飛蝗石。不知為什麼，我始終覺得，會在下一個轉角，遇到從銀幕上一蹦一躍輕易凌越城牆的高手浪人，長襟飄飄，時間和空間的界線在小城老走不完的街道裡被稀釋打亂，俠客在銀幕上趕路，我們在戲院之間趕場，都是曲折的世路，我父，路太長也不知能走多久，武俠片倒是一下就演罷，也只能看得了一部是一部，走完一程是一程。

　武俠片上演著，主角不能老是風流不羈十七八，你會老我會大，相處總像是在演對手戲，明裡拜帖傳書禮數周到，暗地總不脫陰謀算計暗室裡捻著鬍子長笑那一套。你像女主角的正派父親不准女兒東女兒西，那幾年我們總過得如「龍門客棧」，生活影浮浮樑上老那麼人影晃盪。我鎖上浴室門擺好陣勢守得密不透風，看我的金庸古龍好練武功，你在門外暗自猜疑，足跟輕點，藉力用力攀上浴室天窗欲探個分明，我早明此招遂甩水如發鏢，勁力所及炸得窗上水霧濛濛再無從窺探，可惜了這不是武俠片裡口水一蘸一搓就破的紙窗，你再驚疑聽風辨位也不知底蘊，只好守在門口想來個人贓俱獲，我穿上層層厚衣腋下腹裡夾層塞書，金鐘罩鐵布衫不讓你近身，卻老躲不過你搜魂白骨爪，那之後你的追打太老套，武俠片裡反派總誓言要東山再起，恰如我一次次不死心的重練武功，武俠片這樣公式化一套一套演，我們的日子也就如此一遍一遍過。

　我父，是不是我們的生活都如此貧乏一無他事，所以我們把日子都寄託在電影院裡，看俠客高來高去搬演情仇愛恨，放大我們的想像，褪去平凡人外衣，心羨武俠片裡主角奇峰驟變終成一代大俠？我父，其實我們的生活就像一部武俠片，只是未必傳奇而已。武俠片裡的武功絕藝只能流傳於古老年代，俠客在城市裡絕跡，時間錯過了我們，我們終究也錯過了武俠片裡武俠年代。孩子漸長，不再拉著你的手上戲院，有線電視台開始重複播放那些一遍又一遍你的當年，像廉價的歷史，你的黃金年代成為午夜時墊檔時的渣滓，這個家聽煩了你的長篇回憶，微光裡只剩下你孤獨絮叨著。一九九九年只有一部「中華英雄」在大銀幕喘息，你不知道是哪裡出了錯，武功失傳，各派偃旗息鼓，英雄如你亦已老去，武俠片的黃金年代就要過去了嗎？你站在銀幕外，家前，兒子正值青春期發著飆摧花破瓦與你賭氣，老來的英雄氣吁吁趕到門口，倚門喘息，氣不能提丹田沉壓像被廢了功，我父，那時你再度回憶起數十年哪個葉落滾地的神祕片刻，有什麼事就要發生了！長街，遠方蓄勢如傾馬奔騰的車潮，黃昏落日如血流洩洪，家門前兩個倔強的影子各自對立，風聲赫赫，宿命逼臨的感覺再度湧現，原來，這孩子才是，才是我等待一生所注定糾纏的對手呀。武俠片一貫主旨。天命，宿緣。我父，我們必然會相遇，親密時如盟友，怨嗔時相對峙劍眼刀舌來去，互愛互戮。

　這孩子也終成為武俠片的主角。我父，你那時有否發覺，一代新人換舊人，原來成為主角不是自己能夠選擇的，那孩子將會遷都立邦，如你年少時匹馬單人，自己開創屬於自己的武俠片世界。

　這是整個故事的高潮嗎？兩個俠客各以自己的邏輯建構了武俠世界裡的善惡分野，卻又彼此在同一部電影裡相遇了。那麼，誰是反派，誰該勝了誰？

　武俠片總得在結尾來場大酣鬥，俠客武師們刀劍相格擋彼此蓄勁發力，眼神相激盪如敲火石。我父，其實，我覺得，那一刻最是幸福了，像我們彼此苦練了這麼久，就是為了要與對方相遇，並貨真價實掏心肝的來上這麼一場。

　因為這樣，我才能記得你，如同我們一起記得的武俠片年代。

　誤會造成波折，波折推動劇情，這麼簡單就成就一部部武俠片，也許我們一生都將反覆上演這些太易猜透的情節，但我們又猜不透人生，誰也不知道武俠片年代是怎麼消逝了的，那午後高手黃昏對決的結局是什麼呢？是誰倒下，支著頭在對方懷裡半天總說不出所以然，「其實……我……我……」，如同那些來不及報出兇手名字就睜眼蹬腿而終的遺憾俠客。我父，就因那說不出，才使故事有了延續，就像我始終沒對你開口，而你一直懸於心未能言說的，好讓武俠片得以一直搬演下去，未完，待續。


※※本文獲第27屆（2004年）時報文學獎散文評審獎，原文刊載於2004.10.13人間副刊。


得獎感言－我們還在

　在電影院裡，最幸福的事，莫過於，當片尾字幕升上後，依然能傻傻癡癡捱到銀幕畫面俱懸止，眾聲俱寂，且在故事重新倒轉回到開頭前離去。於是當人們紛紛離座，光影中無數剪影鬧動，黑白黑白，我便分外能感覺到您，故事都結束了，只有我們還在。那是獨有我們所知的情節。

評審意見－自己的聲腔　

周芬伶：　交織兩代武俠片小史，夾揉父子微妙的情緣。武俠片本為武力美學與倫理衝突的文本，已成漢人深層心理文化的一部份，它是神話，也是現實，在政治黑暗時期，武俠小說與電影特別興盛。七、八０年代為武俠片高峰；那是君父的威權年代；二十一世紀前後武俠片又復興，如李安的「臥虎藏龍」，張藝謀的「英雄」、「十面埋伏」。相隔兩代的武俠片，似乎也映照著兩代不同的價值觀，將父子生命的連結與「俠」的精神結合，擴充了思想意涵。影像與意象，歷史與想像，江湖道義與父子情緣，大開大闔，展現作者高度的結構技巧。在這次入圍多篇寫電影的作品中表現最突出。這是否顯示新生代看電影多於讀文學，對影像的敏感度也甚於文學，而且看得也不夠多，難能形成史觀，是為小缺憾。文字自成一格，已有自己的聲腔，殊為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