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1-13 01:28:15阿盛
【得獎作品】來去蚵鄉─賴鈺婷
身旁的蚊香賣力冒著煙圈,生鏽了一整個冬天的電風扇喀拉喀拉的轉動著。我任意切換電視頻道,百無聊賴。在台北城當慣了夜貓子,回到這小鎮來,要我早早吃完晚餐,收拾妥當就上床,還真是睡不著呢。十一點半,房間裡的燈亮了。母親一手梳理著頭髮,一邊問:「還未愛睏?」我搖著頭,楞著看她東抓西拿收拾了一袋。「門先來鎖一下。」她朝裡吩咐一聲便披著外套出門。
從大理石椅上,起身。鎖門的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母親已經不再年輕了。此刻,一整日疲累勞苦的父親鼾聲正甜,母親趁著夜色出門。一切都是我自幼以來再熟悉不過的情節。
我想像著母親先去巷仔底等七嬸,然後幾個穿著塑膠鞋戴著手套的女人就這麼踏街似地穿過芳漢路。堤防上,遠遠的三兩人影拎著各自的工具,逐漸向海灘靠攏。
沙灘上的蚵寮,會有燈泡映照著女人們的臉,也會有蚊子嗡嗡飛舞,女人們就散落圍坐在蚵椅上,專注地工作著。
「鋟蚵仔,是要技術的,不小心是會皮破血流的。」有一年暑假,我跟著母親出門,拿著以前阿嬤在用的「鋟仔」,嚴嚴實實戴著帽子口罩手套,穿著長褲襪子,為的就是怕夏夜海灘上噬血的蚊子。母親仔細教我鋟仔的握法,另一手如何握著蚵殼,施力的角度、力道等等。我笨拙地握著鋟仔,滑溜的蚵殼頻頻不聽使喚地掉到地上。我根本沒想過會這麼難,不過是個木頭柄配上指頭般尖長的一片鐵刀啊,我竟拿控不住,不出十分鐘,施力的虎口已僵硬顫抖。窗架上吊著的蚊香熏得我頭昏腦脹,母親在旁邊頻頻提點:從蚵殼的尾股刺下去,對,然後,整粒翻開,用刀尖把蚵仔從中間劃下來。笨拙地完成一顆,顫危危學母親順勢用刀尖盛著蚵肉丟入眼前的鋁盆。一整夜,我和一屋子的姨嬸婆媽不斷做著重複的動作,眼球酸乏乾澀,十隻手指像是被水燙傷那樣,一碰則痛。
清晨時分,漁民來收貨。各人管著自己的鋁盆秤重。一斤十一元。一桶桶新鮮蚵仔被放上鐵牛車準備運往大市批發,我看著母親疲憊的神情,看著她手上握著的溼軟鈔票,看著自己一雙鋟不到百粒蚵殼卻顫抖酸疼的手。原來她是這樣把我養大的。
成長過程中,我只去過蚵寮一次。面對母親邀約,我總是裝睏、顯累、示乏。這麼辛苦工作一夜,賺一張疲軟無力的鈔票,是需要精神毅力的。我做不來。可是母親不說累、不倦乏。只要哪家欠蚵工,暗暝她也去。
父親也沒閒著。他通常是晚間看完漁業氣象後就回房睡覺,隔天一早天還未亮,就駕著「排仔」巡蚵棚去了。
「養殖蚵仔的過程,親像養子,苦心粒積,才一點大。蚵民攏同款,辛苦賺的錢,就像鹹水潑面,有得呷,不得剩。」面對觀光客,高職畢業的父親,常常為鄉民鄰人代言。
相較於鋟蚵仔,我比較喜歡和父親搭著排仔去蚵棚。起初母親總不肯我跟,怕幼小的我栽到海裡去。我央著,用軟軟的童音跟父親撒嬌。父親在母親怒目的注視下,允許我一同出海。我興高采烈,一整夜睡不著覺,等著父親黎明時分的叫喚。天一亮,我迅速起身穿上達新雨衣,套著雨鞋的腳把磨石子地跳得踢躂響。父親幫我覆上頭巾,戴上帽子、口罩、手套,我被包裹得如同冰天極地裡的小雪球。事實上,那天父親叔伯們要做的是「寄蚵苗」,整個人下半身都得浸入冰透的海水中,過於矮小的我根本不能插手,只能坐在排仔邊看大家工作。
排仔上一大落待綁上樁的蚵串。這些蚵串是請人代工趕製的,他們通常在空蚵殼上鑽洞,然後八九個一串等距綁在塑膠繩上。舉目望去,清晨透亮的海面上到處是沉浮其中的蚵民,穿著色彩各異的雨衣,人人一把蚵串在手,滯緩步行於水中。
我暗想著,海水浮動中,蚵苗將順勢黏附殼上。十條一綁的蚵串穩穩固定著蚵殼。然後再過幾周,叔伯父親會再齊聲吆喝:「該分蚵嘍。」這些已寄生且初長成的蚵苗將會一串串分別被綁上樁柱,隨著海水的挪移律動緩緩吸食浮游生物,然後長得肥大鮮美。
像是農夫需要天天巡田,寄苗完畢,大多數的日子裡父親仍得日日浸一回海水,「巡蚵棚」。在蚵仔長成的過程中,時時得守護著:蚵架是否被海水沖散了?蚵仔的生長速度、樣子對不對勁?棚底是不是纏繞了漂流物?最重要的是,還得像農人抓麻雀般,蚵民得經常浸身在海水中抓「蚵螺」以保護蚵仔。蚵螺,是吸食蚵仔的害蟲,抓不勝抓,好處是蚵螺的肉質也很鮮美,可以烤來吃,抓得多,可以賣。
父親和村子裡大多數的蚵民一樣,長年骨頭浸水,風溼得厲害。自小就跟阿公入海的大伯甚至腿骨變形,「一入海水,雖然隔著雨衣,寒氣猶如萬蟲鑽骨,咬牙抽痛。總說一句,這是漁村的命,只有池王爺會保庇咱們這些歹命子。」
大伯口中的「池王爺」是王功的守護神。相傳王功原名「下保庄」,一直以從家鄉奉承來的「池王爺」當作鎮庄神明。鄉里的耆老說,清嘉慶年間海賊四起,大海盜蔡牽在王功殺人遍野、縱火搶掠。一夜,池王爺突然神威大顯,頓時風雷電掣。蔡牽率領的幾艘海盜船破底沉沒,海盜們紛紛跳水,溺死了十幾人。僥倖爬附上岸的蔡牽回到泉州後,責令小盜採買上等木材、連同雕刻老師傅,一船運至王功改建池王爺廟。耆老們說,這個蔡牽啊,還是信神重諾的海盜。他通令所有海盜艦隊,航行至此,絕不能搶,且須舉香遙拜「王爺宮」。「王宮庄」一詞便在海上流傳開來,村民感念池王爺恩威,便將庄名改為「王功」。
民國八十五年,全國文藝季開拔到這小漁村。當時到台北念大學的我,回鄉接受解說員的訓練。
媒體、遊客一波波湧入,這個小漁村好像被黑潮暖流流過,那麼風光、沸騰、熱烈。
「富麗漁村,王功甦醒」的旗幟鮮麗招搖,在岸邊堤上樹立著。父親叔伯們奔走來回,用鐵牛採蚵車載著遊人捉招潮蟹、採蚵摸貝。海風鹹黏,兩小時一趟,一日六七趟的張嘴說解,每個人的聲音早就沙啞了,可是臉上洋溢著光榮振奮的神采。
我帶著絡繹不絕的民眾,參訪這生長了二十年的小鎮。竹管屋、海寮、福海宮、龍泉井、日日穿梭在芳漢路上,帶著饕客吃蚵嗲、枝仔冰、買花生油、蚵螺肉。我驕傲的跟遊客講:「這是我家的蚵田!」「以前常跟母親來這個蚵寮鋟蚵!」「這家炸粿是芳漢路上有名的,我姨婆祖是創始人!」我在解說中眉飛色舞,驚嘆聲此起彼落,大家兜攏著我,英雄般崇仰著。
能夠向眾人侃侃而談家鄉的物事,就算是英雄嗎?這個文藝季,讓我們這些離鄉遊子自各地回返,然後,長串的鞭炮一放,鑼鼓喧天中,遊客來了。新聞報紙說這漁村是西海岸的瑰寶,左鄰右舍姑嫂叔伯開大嗓門說話,整個王功燒起來一樣滾著熱鬧人聲,我在眾人的驚嘆聲中粉墨登場,成了看似瀟灑的英雄……。事實上,到外鄉讀書後,我和多數的王功子弟一樣,連自家採蚵時都不曾浸身下水,更別說是跟著老輩們四處當蚵工了。連鋟仔都握不穩的我,如何能理直氣壯地說自己是海鄉兒女,說漁村的滄桑與溫柔、傳統與繼承?
此刻,母親應該已經在蚵寮工作了吧。而我,剛從台北返回久違的家,整夜窮極無聊地轉著選台器。多年來,母親早就不再邀我了。鎖門後,我不禁想像,暗夜海潮在沙灘上來去湧散,蚵寮裡,收音機傳來一陣陣哀怨歌聲,母親微佝的身軀蹲坐在蚵椅上,雙手不停的動著……。
本文獲第二十七屆時報文學獎鄉鎮書寫獎
========================================================
■得獎感言
爭氣
賴鈺婷 (20041112)
常驚覺自己對所愛之人的殘忍。心底總是好愧對那些始終以寬解包容,愛著我的人。對於永存於記憶裡那塊熟悉安穩之地,明明有著鄉愁般無可言說的惦念、有著無以切割支解的愛與責任,可是究竟是為了什麼,跨開步伐,岔開視線,自己竟開始在歲月裡,在離家與返鄉的路途中,將忙碌的漠然行進成對愛的殘忍。當我揮手,見母親眼中的牽戀。當我深知她寂寞,卻仍勇於揮手。多麼可怕的我。
直到我眼睜睜看著父親行經病痛四伏的幽谷,看見他就算拚卻了最後的一絲力氣也要攘袖執劍抵抗到底的堅強鬥志。我如何能忘記,他劇烈且艱難地咳嗽,血絲混雜著唾沫溢出他皺癟的嘴角,觸電了似的,那早就被病苦黏翳了的眼皮不住地抖動,父親在我們面前安靜地流著眼淚。
終歸要失去。我任性地不肯告別,一逕耍賴哭喊。但其實一切都是無濟於事的,那些遺落在時空裡的記憶斷片,夾纏著湧聚湧退的悔恨與愧欠潮水般向我襲來,原來,好強得厲害的自己,一失依傍竟也是那麼脆弱無助的。
於是,書寫。書寫外表冷漠內心熾燙的情感,書寫內心裡從未說清也沒能及時說出的故事碎片,以縫補的姿態。我知道,能得獎也許是父親給我的運氣。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會認真努力好好爭氣的。
============================================================
■評審意見
富麗漁村.王功甦醒
雷驤 (20041112)
讀賴鈺婷寫的這篇蚵鄉散文,想起自己曾經造訪過的。
那是典型的西部沿海漁村,大約由於土地的鹽分,種植或綠色植物一概沒有,使我明白古人用「不毛」的詞語,來形容貧瘠、荒索的土地的形象化。
這裡所謂的「漁村」,其實並無「港」的條件,漁業既無從展開,賴以生計的,只能從平直毫無變化的沙岸上,做些近海的撈取與養殖而已。一路下來所見,無非是村人幾乎不計何時何地,都用戴著手套的雙手,面對粗糲尖銳的貝殼,一個個取肉,然後撂下空殼,準備再穿孔繫串,載到海水淹沒的竹架上掛起來,再繁殖、再採收的循環──在這篇散文裡,即作者雙親反覆的收益有限的勞作,「這樣把我養大。」坦率的說:「成長過程中,我只去過蚵寮一次。面對母親的邀約,我總是裝睏、顯累、示乏」。
去了台北念書就業偶一回鄉,卻因距離的隔遠,而領會蚵鄉人們勞動的細節與價值。這種對故鄉無奈的回看,大約寫出了多數都會移民一致的心情。
作者記寫「全國文藝季」開拔到這小漁村,「新聞報紙說這漁村是西海岸的瑰寶」,自己當解說員向外客侃談家務事時宛若英雄。其實作者自己捫心:「連自家採蚵時都不曾浸身下水」,如何能理直氣壯?
我那趟路經王功,恰是這裡提到「文藝季」舉辦過不久,許多招幡和標語殘留原地,上書「富麗漁村.王功甦醒」,讓我看到一種悲壯的飄拂。
上一篇:【得獎作品】武俠片編年史-陳柏青
下一篇:【首獎作品】城市的影子─黃文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