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翼翼的翻開幼時的生長版圖，小的不能再小的領域。一彎發黃的月牙，柔、細，卻為我鋪成一條時光的河。我的心是舟，星星點亮了，便出發。期待、想念都揉在心肝裡。

黑天空一塊一塊的給白天空吞噬，亮開眼，我拉著耳朵，有兩隻。好險，應該是昨晚月亮沒看清楚我用手指著她的臉吧！推開鬆軟卻又被惡夢驚嚇的被窩，跳下床趿著拖鞋，找尋她的蹤影。

拖鞋啪搭啪搭的串過長廊，串過大廳，串過廚房，像一條甜蜜的線索。啊！終於找到幸福的源頭。「阿嬤，我們去吃早點好嗎？」通常阿嬤會一大清早為大家準備飯菜，是飯菜哦！就是午飯、晚飯吃的那一種。一大清早，真叫人難以下嚥，於是阿嬤只好拖著小麻煩上街囉！甜蜜的線索拉到這一攤，豆漿配黑糖饅頭或是油條沾米漿真是甜美好滋味，若是甜碗糕一碗、鹹碗糕一碗便是我的最愛。另外離開市集前，要再外帶一碗豆花加薑汁，我的，阿嬤的是一碗米苔目，這是我們午睡起來的甜品。

平原的太陽豔豔地照著，真討厭！把我烤得黑黑的，像營養不良似的。甜品也被烘逼得汗淚淋漓，好似裡頭的甜度就快被蒸發完畢。這都不打緊。可阿嬤心疼我走在剛鋪好的柏油黑地毯，黑壓壓、熱騰騰地，硬是把我扛在背上。我的臉貼著阿嬤的背，阿嬤背脊上一片潮濕，滲透我的薄衫，也滲進我心底。我也不捨，擔心重量壓彎了阿嬤的背。匆忙跳下來，發現黑地毯還一片鬆軟，剛好拓印著我和阿嬤的大小腳印。

等不及和阿嬤一起期待她的午間電視劇，也等不及午睡，我已經好幾回探望過大廳上的時鐘了，可是偏偏就是那麼慢，於是再也不忍豆花焦急的在冰箱裡等待，我像屋外那一顆渴熱的太陽，稱心如意地品嚐甜軟的豆花。聽到扭轉的聲音，老舊的電風扇邊點頭邊嗡嗡作響著，有一點吵人但比蚊子的聲音悅耳。至少老電風扇是為我和阿嬤帶來微薄的涼意，但那狂傲的蚊子總是飛到妳耳邊：「我來囉！妳能拿我怎樣？」伸手一拍，什麼也沒有，只碰著了空氣，只留聲響在空氣中消失。

再也管不著蚊子奸詐的作祟，睡意早就擠滿我的眼睛。習慣性的把臉埋在阿嬤的心跳上，感覺它得柔軟，這就是我阿嬤。阿嬤手裡的扇子在我背後啪搭啪搭的拍著…。啪搭啪搭和電風扇旋轉的聲音，好似一首童謠，低低地在吟唱：「輕輕入睡，甜美的夢陪妳…。」

夢際中，彷彿聞到玉蘭花香味。鼻子醒了，眼睛張開了。跳下床趿著拖鞋，找尋她的蹤影。

拖鞋啪搭啪搭的串過長廊，串過大廳，串過花圃，像一條香味的線索。啊！終於找到玉蘭花的花叢。「阿嬤，妳摘玉蘭花要給嬸婆哦？我也要去。」

太陽不再那麼咄咄逼人，黑地毯不再那麼鬆軟，走著走著遇著了早上我和阿嬤的大小腳印，走著走著豆花已經收攤了。一定得穿拖鞋走路，因為總會經過這一條透明的小小水溪。小路是直的，小水溪卻不明不白地橫躺小路上，應是從大河裡離家出走的。我一邊貪戀它的冰涼，一邊想著它從何處來。還來不及在水花裡跳躍，阿嬤已經走遠了。

正要跟上阿嬤的腳步，才要進去嬸婆家裡，卻被她的孫子給擋住。他手裡拿著兩隻青蛙，硬是要我也拿才讓我進去。他不知道，早在幾次莫名的爆米香聲和一次被火雞追趕中，膽子早就茁壯了不少。我一把抓起他身上的衣服，不小心抓花了他的無敵鐵金剛的臉。他把青蛙拋向空中，大喊：「阿嬤，惡魔黨來了！」一進屋子，馬上看見阿嬤用眼睛詢問我。「阿嬤，我身上穿的可是喬琪姑娘，怎麼可能欺負他。」我聲音大，但有點心虛的講著。最後嬸婆拿起掃把裝腔作勢而收場。原來無敵鐵金剛面子大膽子小，喬琪姑娘應該不算太蠻橫吧！

快點快點！得在太陽滾到另一邊時回家，下工的阿伯若是看不到阿嬤，肯定餓得發慌。這屋子本該熱鬧騰達，但阿嬤說樹長大總會分枝，從急水溪畔分枝到愛河、淡水河邊，就剩下三伯留在老屋了。這屋一磚一瓦可是阿伯們聯手打造的，我心裡可是驕傲極了，但一直忘了問我的父親可有參與？不能問，不能因我的好奇心而增加阿嬤悲傷的重量。至於母親，只在偶爾分之偶爾的時間裡才來看看我。不怪她，只是我愛阿嬤很多很深。

阿伯說我是隻蒼蠅，老是黏著阿嬤不放，用蠅拍揮都揮不走。有時阿伯早些下工，我會故意表演似的：「阿嬤，蒼蠅來了！」一把抱住正在吵大鍋的阿嬤。「傻孫子，阿伯只講對一半。蒼蠅只黏食物不黏人，但妳真是一隻蒼蠅，那麼愛吃甜。」「阿伯，蒼蠅不黏人。」我作勢飛走了。

天空真是一個魔術師，妳想讓雲朵變成什麼樣子，都沒問題。有羊群被風趕呀趕的，有小狗對我吠，有棒棒糖想黏我這隻蒼蠅上去。可是魔術師無法變出一張父親的臉。我揉一揉眼睛，進屋前要先準備好微笑呢！

耗了好大的功夫，總算把眼前的飯給吞下肚。最後一口，常會隨著作嘔聲擠到嘴邊而馬上嚥回去。吃飯總叫我發愁想哭，阿嬤這時已經赴楊麗花的約去了，只留下阿伯看守著我，不容撒嬌和耍嘴皮。我不喝湯，灌下一大杯蜂蜜水，跳下飯桌趿著拖鞋，找尋她的蹤影。

拖鞋啪搭啪搭的串過長廊，串過大廳，串過浴室，像一條朦朧的線索。啊！終於找到包在煙霧迷濛中的浴缸。「阿嬤，水已經放好了，怎麼沒叫我？」「免叫啦！現在妳不是站在阿嬤面前。」我像個紅嬰兒躺在阿嬤懷裡，輕輕拍溼我的髮，再將倒在她手心的洗髮精，細細的搓揉我的髮。閉上眼，覺得並不缺少什麼。

不常的，有時阿嬤會把涼蓆鋪在頂樓的陽台。我們就這樣露天而眠。每次看到月亮，總想問阿嬤月娘在做什麼？只是這次我的手不敢指著她的臉。阿嬤從不向我講大野狼或小紅帽的故事，她只向我講楊麗花歌仔戲的劇情如何精彩。阿嬤的嘴變成一只收音機，播放著臭頭洪武君的傳奇故事，可是等不及聽完結局，我的眼皮已鬆懈，我的耳朵已關閉。

總覺得有股吵鬧的聲音，猛敲我的耳朵。「阿嬤要拿煎匙翻身體了，還不起來。」我眼神朦矇的踱到大廳，原來是叔叔帶著堂姐妹回來了。她們人手一顆圓滾滾的漢堡，一杯猛流汗的奶茶。「阿-嬤，我想吃碗糕。」「有，擺在飯桌上，自己去吃。」這時我的嘴才裂開一條細縫。

早點吃完之後，我和堂姐妹熟稔了起來。我們把大板凳，當作一座炫麗的大舞台，我們輪流上台唱歌、跳舞或講故事。等我怯怯的準備上台，腳踩了空，跌破了頭。她們一片嘩然，血從我額頭細細密密的流。等我覺得頭痛欲裂，頭已包紮好，躺在大床上。屋子又恢復原來的安靜，只剩下老電風扇點著頭，嗡嗡作響。

平淡的日子，總會有些許變化。當星星偶爾會熄滅，月亮開始消瘦，當雲朵從魔術師的帽子裡消失…。

我小心翼翼的闔上幼時的生長版圖，小的不能再小的領域。盛滿一盆水，加滿冰塊，泡進雙腳，貪戀那條小溪的清澈冰涼，惦記阿嬤溫溫的手。


本文獲 第十一屆 南瀛文學獎 散文類 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