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在城市行走近十年，最大的困擾不是職場競爭不是經濟壓力不是偶爾病痛，而是，不管是新友舊識總要問候這麼一句：結婚了沒？什麼時候請喝喜酒？這句話像是晴天突地下冰雹，足以將所有熱烈的氣氛急速打至零下定了格。妳像是做錯事的小孩，訕訕地回答，遮掩不了臉上的青黃，而對方尷尬抱歉的神情明明白白告訴妳，妳的未婚對不起的不是自己而是關心妳的人。身為一個成熟懂事的女人，妳必須捺下種種複雜的情緒，迅速轉移話題安撫彼此被地雷炸亂的心。妳和其他未婚的女友有類似的遭遇，再多的成就也改變不了世俗的約定，少了老公孩子折磨的人生就是不完整，隻身來去的自由只是孤單的假面，即使妳是職場的女強人，或是周遊各國見多識廣的新女性，且日子過得不比已婚女友壞。

年過三十又好幾，妳知道不能再枯坐乾等，Mr. Right不會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識時務地不再任性，也了解任何一個Mr. Possible或是Mr. Maybe都有改造成Mr. Right的潛力。偏偏在愛情的迴路裏，總有一顆不良的I.C.，阻斷了電流感應不出相吸的磁場，不管是Possible還是Maybe，最後都是impossible的幻境。要放電，眼睛要放電，邁入三十大關那年，大學時的香港籍男同學，在電話裏熱心地告訴妳。經過這麼多年，終於聽到具有建設性的指引，妳恍然大悟，原來電不是通的是放的。只是－－這電該怎麼放？像天上星星持續溫柔地閃爍，讓男人慢慢攀上妳的石榴裙，還是像暴雨前凌空四射的電光，劈昏了誰就是誰？妳的老師沒有教過妳，母親更沒練過這道困難的習題。

　妳從小就怕女生多的地方，連大學聯考也要往甲組擠，可是，長髮長裙的文學女生多秀麗，穿著牛仔褲的女生就算摔在地上也沒人理。妳像是實驗室裡被隨手擱了忘了的蓄電瓶，時間久了自然放不出星點的電力。現在妳還是得跟女人擠，每週五日搭捷運上下班，和幾個不認識的女人高高低低掛在同一桿；藝文活動裏，出席的聽眾是女人；郊外踏青好點吧，各家綠女哄得少少的紅男太快活；出國旅行透透氣，除了一群群結伴出遊的女人，就是老人與小孩。已婚女友們喜歡黏著不必回家煮晚餐的妳，因為妳有大把的時間聆聽大同小異的家家難唸經，沒有拒絕的權利。Where are Men？週五晚上九點整，妳剛聽完女友唱唸的三十二品經，離開了小巷咖啡廳，看著一幢幢燈焰火明的玻璃通天塔，莫非這個城市的男人都躲在辦公大樓諷誦別種經？

忙，是青年才俊一色打造的盾牌。遇見第一個很忙的環境工程師，妳要求自己做個體諒明理的女人，不去計較這個約會敲了五次才成功，大眼不眨地看著滔滔談著工作的男人，嘴角掛朵前晚對鏡練習好久的微笑，適時地表現對他的崇拜與讚賞，妳和地球的未來全靠他。他的臉頰眼神閃著奇妙迷人的光彩，即使，頭頂早已禿成地中海，嘴裏飄出每晚熬夜趕工的味道。不死心的長輩介紹個更忙碌的腫瘤科醫師，捱過了幾個等不到電話的夜晚，妳以為是自己的談吐不夠好，聽到醫學術語先嚇傻，來不及討論卡夫卡，沒想到三個月後原來的媒人告訴妳，他娶了同家醫院的年輕小會計。就寢前妳仔細按摩眼角的細紋，收歛被城市煙塵刮粗的毛細孔，窗外呼嘯的卡車大口吞沒輕輕的嘆息，雖然妳自認，通曉人情世故的妳會是個稱職的小鎮醫師娘，偏偏年輕醫生看多了病、死，就是沒看過太多美女變老醜的模樣，所以不明白當女人過了計較皮相的年紀後，心心念念全是如何與子偕老的實在。因此，當後來的男人重複用著這個老套的藉口敷衍時，妳終於學會昂起下巴冷冷地說：那麼，我就把你當做不必費心了解的路人甲乙丙。

在很小很小的時候，妳就跳過了夏綠蒂的階段，公主王子的童話只是裹了一層薄薄糖衣的苦藥，淺淺舔完了就要快離開。妳竊竊希望自己可以是隨性而為的珊曼莎，用城市男人的身形權力寫日記，偏偏她還是要為李查掉眼淚。做〈慾望城市〉的心理測驗之前就了然，妳一定是冷靜理智的米蘭達，乾淨俐落的西裝長褲多犀利，三兩下就解決了一段不上算的合約與關係，雖然不免傷心傷肺亦傷肝。妳塗上塑身凝膠看凱莉，三十好幾卻仍平坦的小腹真稀奇，穿著華麗多彩專為展示身材的性感短裙，在高級餐廳和大人物玩著擒縱捉放的把戲，或者，踩著Manolo Blahnik頂級高跟鞋，和艾登走在中央公園邊的高級住宅區。人的好運不會永遠用不完，機會錯過就不再，他們都愛她，她卻為了不同的原因抓不住，留下的只是猶豫和遺憾。

妳希望可以和新的男人說說話，卻總得在固定的時間和電視上的這四個女人一起吃飯逛街泡酒吧。單身的生活應該多姿亦多彩，要不是這個城市的男人不夠風趣不勤快，妳何必窩在沙發吸吮別人的性與愛，也許，妳該生活的城市不是台北是紐約，找不到darling，有更多的cookie來陪亦無妨。

　妳在西門町看見第二個darling，身邊的女友比妳當年還年輕，身高超過167，罩杯至少C或D。她踮起腳尖輕啄他的鼻，那曾是妳飯後的點心，他低頭埋在她的頸背輕哈癢，臉上舞起微醺的春風。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道理，老天爺就是這麼不公平，妳下一個男人沒有比他好，他也沒有為妳怕蛇咬。他摟著她的肩，大步走出妳的視線，顯然陶醉在青春快意的甜蜜世界裏，始終沒有看見妳。當年分手的原因沒有太複雜，不過是尋常的不歡與不愛，外加幾次激烈的爭吵。妳以為那時決定得很瀟灑，沒有眼淚沒有怨，往後的日子也很少想到他。偏偏隔了這麼久，他再次背對妳離開，一股酸一口澀，勾得妳在數日數月後無聊時便空想，那時為何不走上前，學著〈往日情懷〉的芭芭拉史翠珊，眼噙淚口微顫，摩娑著他的臉頰說：Your girl is lovely，Hubbell！！！她說得纏綿難捨難離分，妳用三個驚嘆號是為了要以過盡千帆的口吻掩飾咬牙切齒的不甘。

　世間有路便有不平處，不甘的事豈止這一椿。四年級的男人跳過五年級的女人挑上了六年級的女生，為的不只是肌膚的彈力，卵巢的排卵功能更是重要的考慮。男人的算盤精又快，「新」娘進門就折舊，洞房過後枕邊婆娘就變「老」，年輕的妻子才有體力同時應付工作和小孩，他的生活改變得不太多，除了衣服從此不必自己洗，只要全心全力拚經濟，人生至此便圓滿。妳知道，婦產科醫師的恫嚇不是說說罷了，二十五歲以後，受孕機會和體力以同等速度衰變中，逐年逐月越來越劇的經痛，很可能是晚婚晚育的後果。專家高喊著女人的價值不在傳宗接代而在一顆獨立自主的腦袋，但看看吧，相信真愛的優雅夏綠蒂，費了好大的勁治療了特瑞的不舉，最後仍得為了難以受孕的問題鬧分居，誰能否認這兩人站在一塊時，還真是公主王子金童與玉女。看著為了一個人跳舞而發飆的夏綠蒂，她的憤怒觸碰了妳一直故意忽略的盼望－－美麗單純的公主應該永遠活在童話虛構的兩人城堡裏。

　身邊的女友接力似地成為妻子與母親，與妳走向不同的風景。老同學手忙腳亂地學哺乳，小兒閉眼吸吮好滿足，圈出妳無法介入的密境。人生的風景千百樣，不同的林相不同鳥，抓在手上的才是寶。她懷抱著小兒往前看，看到了生命的延續，自我的複製－－童稚、青春與成長，這樣的人生平凡卻實在。什麼才是妳的寶？妳沒有努力要嫁人，也沒有立志要單身，只是一路晃，邊走邊瞧瞧，認識了一些人，知曉了一些事，看到了病衰與老死，嚐過一些離別苦。漸次積聚承擔傷害、痛苦的厚度，這才開始了解該怎麼放開怎麼愛，時間卻早已不等待。這個城市太奇怪，三十好幾的大哥大姐們，親友忙喳喳了大半年卻兜不到一塊，十來歲的小妹小弟光上網就能做愛，捷運上，兩串麻花炸得緊緊，妳旁觀的臉卻比忙著拔罐的嘴唇還火紅。妳少了母親那一代的認命，卻多了後面大膽張揚的追兵，五年級，一個過早懷舊尷尬的世代，不夠老的老歌到處飄，叫妳不由得想念和初戀男友緩緩漫步的辰光。

　妳還留著初戀男友寫的信，一筆一畫都是他的情意，雖然，分手的時候他告訴妳，如果不是當兵太過苦悶與無聊，他根本不寫這些信。妳再也收不到筆寫的情書了，那個緩慢古老的年代已縹緲遠去，五年級的女生雖然守著部分的傳統但仍得快步跟上時代。email，現在，妳只能從email裏的各種慣用字型和固定的簽署去揣測對方的個性。妳的email都是成篇小品文，信中誠意不比投稿少，男人的回信遲又短，匆匆幾句夾英文，談完工作問天氣，正看來倒看去，就是看不出到底要不要繼續。

　email像是這個時代的話頭，參了許久才通透，原來不是他們沒誠意，是妳的英文不夠好。Talk to you soon 不比Talk to you latter快多少，soon和latter在愛情的軌道上是以相同的速度在爬行。I am a little busy，little就是very，在這為食祿奔波的年紀裏，男男女女都要來上這麼一句口頭禪，有時是真忙，有時說久了便成真，好似在城市裏佔領的空間也因此虛虛地膨脹起來。妳的回信自然也得列上幾件忙碌的大事，否則讓人當妳是米蟲，少不了討來幾句酸。See you next time和See you never again分站等號的兩端，不必發酵過多的期待，在這個人比螞蟻多的城市，晚餐後若沒有立刻敲定下一餐，要在街頭巧遇和中樂透一樣渺渺茫，雖然只要莊家不收攤，大獎總會慢慢開，但大喊賓果的人常常不是妳。

　算一算，長長短短生日蠟燭就快插滿奶油蛋糕，轉眼就要換上四大根，妳只要一個人與妳共晚餐，不要大夥湊熱鬧一起許心願。生育的「黃金年齡」快過去，再不加油恐怕就要沒子望，長輩的「問候」仍然叫人有點煩，妳下定決心面對現實，駛向不同航道不同港，粗礫細砂都可以是終岸。吸口氣凝神定睛瞧，目力所及處，像樣的碼頭進進出出不止一艘船。半是驚訝半是慌，妳心發急臉燒燙，站在岸邊無聲喊： Where is the Right Man？


本文獲 第八屆 桃園縣文藝創作獎 散文類 第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