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友新作】月亮的孩子 — 林佳樺
一位短鬈髮婦女在對開的柵欄前喚我,小男生躲在母親身後探頭,骨碌碌地瞧。小一生下午不上課,我的工作是課輔家教,一周兩次。
餐桌充當書桌。小男生有些過動,作業寫幾行,便起身開冰箱,我常得想些新穎故事或自帶美味餅乾當誘因,訓練他的定性。
第三堂課,他藉故尿急,衝向廁間時,撞到一位戴墨鏡的少女。「姐—」驚呼聲中,我才意識到家中還有另一個孩子。
小男生霎時安靜,做錯事般攪扭雙手,空氣沉靜,明亮日光燈下,少女的墨鏡有幾分突兀,頸間垂墜土耳其藍串珠項鍊,米白暗灰大色塊拼接長洋裝,下擺綴有流蘇,肩披棕色棉外套,右持一枝白手杖。不久,母親自房間匆匆走出,說要帶女兒出門。
「姐姐幾年級?不上學嗎?」中場休息時間,我悄聲詢問。小男生解釋姐姐都不用上學。我不便再問,只是檢查功課時我心不在焉。
也許教學成果贏得家長信賴,之後上課,母親便帶姐姐外出。
「麗月,走了。」母親常這麼喚著。我從未聽過少女的聲音,未看過她摘下墨鏡。
一日,我與麗月在餐廳通道口僵持,她要去客廳,我擋住走道,我們一起往右、往左。
「老師,我姐看不到。」小男孩把我拉向餐桌旁。麗月持手杖,走到客廳玄關處,步姿穩穩的,甚至是輕盈。
我壓抑滿腹疑問少女眼睛何時受傷?在家自學嗎?
隔周,母親在下課時,拜託我當麗月的報讀老師,內容包含文史數學自然等科目,並錄音存檔。理應就讀高一的麗月,罹患先天性青光眼導致高度近視,得拿擴視鏡看書,國二時合併視網膜剝離,被迫緊急開刀。手術並沒有為她劃破陰翳帷幕,反而提早讓黑夜籠罩。她轉學到啟明學校,因不適應,只好休學,並開始學習點字、盲用電腦及定向行動,自學國三及高一教材,準備隔年申請啟明學校的普通科。
墨鏡遮了大半表情,麗月肅靜面容表現的淡漠,比語言表意更深刻。小男孩的熱對比麗月的冷,前者家教時間分外地快;後者報讀,我擔心自己有時說話直率,會不會刺傷麗月的自尊心,是數著時間分秒度日。
麗月白天不出門,除非到了回診針炙治療時間,在家也是躲在房內,出於對她名字的想像,月亮多半晚間現身吧?現身時,鼻樑上時常戴的墨鏡是臉上的烏雲。月亮只能遠觀,近身與之交談能感受到她的陰與缺。
我委婉地向麗月母親提起想辭去報讀,建議可以帶麗月到「台北市視障者協會」尋求協助,是我大一時擔任志工的工作地。
也許是抗議我的「遺棄」,之後我指導小男孩功課時,麗月的房間傳來吵雜的廣播節目聲。這是麗月有陰與缺時的「溝通方式」。
麗月隔年的申請考試不能再耽擱,數周後,家長再次拜託我報讀。這次,麗月的回應有了「嗯」、「唔」。一秒鐘報讀兩個字,是她理解字義的速度。她對我仍是防衛,我們的連繫,是固定語速唸出的教科書文字與數字;一個字一個字,像漂浮的細線,我的聲音一停,線就斷了。
我逐字唸課本,有時她會使用點字機,答答聲響,是她想要與外界建立的連結。報讀時,標點符號、空行、換段、換頁,國字「橫一」或數字「直1」、字的外形有無框線,都要一字不漏地讀出。在她的世界,任何一個符號或空白,都有不可忽略的意義。
我由她的障礙,看見我的障礙。每每讀到我不擅長、她聽了也一頭霧水的地理分布、數學三角函數或向量圖,我只能戰兢地照本發音。
「這符號怎麼讀?」頓時我覺得自己是白痴。
麗月則冷哼:「不是有長眼?明眼人怎麼問盲人呢?」
我挫敗地想辭去家教,剎時想起自己房租未交。麗月母親數周前語帶歉意,提及女兒在國中時曾帶白手杖出門,身穿啟明學校制服,被三兩個陌生孩子嘲笑:「『青暝』難怪讀『啟明』」。麗月只能把心中的不滿、對世界的恨意,發洩在周遭人身上。
我的心軟化了些,隔天繼續讀著艱澀的莫非定律、化學元素表。硬梆梆的數字與符號,並未因為我努力融入情感,增加一絲柔軟。她母親說,會提供相應的圖形給麗月觸摸,我好像重新體悟了「摸索」一詞的含意。
麗月總不給我好臉色,相比之下,小男孩常撒嬌地要我抱抱。小男生竟看透我的難過,語出安慰,解釋因為我是女的,所以姐姐不喜歡我,姐姐對去年來的大哥哥就很好。我一凜,報讀家教曾是男的?
從麗月母親口中,才知女兒曾戀慕每周來兩次、以聲音交流的男老師,我想像隱在墨鏡後的那雙眼,雖看不到,但必定溫熱地等待闖入她闇黑生命的微光,只是才瑩瑩一點,就被母親熄滅了。
現在能當她雙眼的人,就是我了。我用口中的字,牽起麗月與外在的聯繫。她總是拿著錄音筆靜默呆坐,彷彿打禪。重複聆聽,是麗月表現喜歡或不懂時的行為,她常藉由按Repeat鍵,聽熟悉的聲音,消除對陌生事物的不安。為了讓她用耳朵看世界,我在意自己出口的每個字,想讓無味無觸感的字句變得有畫面有溫度。我常擔心唸出的一花一木,到她的腦海時,已被風吹散形態。
大四下,我要準備實習及畢業論文,無暇兼職,推薦視障者協會的電子語音書籍。結束家教前一個月,麗月想聽舒國治《理想的下午》一書。她對我有了較熱絡回應,月亮從烏雲中浮現身影了。半年來,我對她的報讀之路,細細而蹣跚,畢竟往前走了。我讀著:「關於旅行也關於晃蕩……」,書的序言是〈哪裡最喜歡〉。我壓下想問她最喜歡哪個地點的衝動,只用聲音試著帶她走過瑞典、台北、紐約、北京……,她一慣靜靜地聽、點頭,不發一語。書上有打勾畫線,是麗月和戀慕之人的回憶嗎?
那年冬天走得很晚,下午時,天色常倏地轉暗。有天上完小男孩的課,我走進二樓昏暗房間,一入眼便是麗月慣常綁在後腦勺的高馬尾。她的髮色不黑,微鬈髮尾因束起而呈現一個倒型問號,靜靜靠在淺木色椅背,右手縮進袖口輕敲桌緣,橘色外套右上繡有國中學號。左腿在寬鬆紅橘色運動褲下前後搖晃。「怎麼不……」,我把「開燈」二字嚥下。麗月不需要燈,每次報讀,才為我打開。
那天,我讀到書中「北京矮牆有石榴花果含愁帶笑……」。「什麼是石榴花?」她第一次開口問話。我呆愣,顫巍巍地查詢辭典,「很多層紅色花瓣,花蕊是黃色的。」我形容得爛透了,這和別的花有什麼不同?她母親曾提醒,她失明以前腦中存有顏色概念。有些視障孩子一出生就活在黑暗中,完全不懂什麼是金色陽光、綠色的草。
「妳最想知道什麼?」「現在熱門日劇,東京愛情故事。」那天她的問話與回答,伸出了友誼的手。她的眼睛沒有聚焦在任何地方,我卻能感受到她渴望看劇的熱度。我們走到一樓客廳電視機前,放入錄影帶,按下靜音鍵。讀起影片內容,我卻頻頻語塞。
—男主角叫完治,他走下來,又走了出去。
—他從哪裡走下來,想走去哪裡?
—女主角莉香對男主角說:討厭。但這兩個字,其實是對男生示好的意思……
因為女生對男生拋媚眼。
—什麼是拋媚眼?這畫面順序我不太懂。
—男主角的表情很無奈。
—無奈是什麼表情?
天很冷,我卻直冒汗。幸好她沒有要我口述侯孝賢的《悲情城市》,否則東跳西躍或鏡頭持續好幾分鐘的畫面,我只能支吾許久。麗月頻頻搖頭,我看到了沒看到的細節影像;由她的問話,讓我知道自己以為的清楚,其實是不清楚。我說的字和她腦中的影像錯位了。眼見真的不足為憑。看見,有時只是早已設定好的畫面。那天我直納悶,明眼人是用何種邏輯看懂畫面呢?
影劇字幕被我唸得雜亂不順,幸好麗月看不見我的沮喪。許是我慌張而不順的字音,被她聽懂了,明眼人也有看不懂的時候,我的窘迫讓彼此靠近了些。我問她平時如何知道電視內容,她聳肩,說家人常口述,但她難以循跡想像,最後只好窩進房間聽廣播。
麗月那天是健談的。她擔心文字的想像、雙手觸摸後產生的心像,與現實世界有極大落差,她好想看看學校的建築,想看搬家後的家,想看長大後的自己變成什麼模樣。她擔心摸象般接觸到實體,虛與實,如真似幻,有天復明了,會不會反而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被墨鏡遮住半邊的圓潤臉蛋故作淡然,提及仍抱持復明的渴望時,聲音顫抖:「我仍然沒有將自己歸類為盲人,我覺得自己很像個邊緣人」。
即將的分離讓我們親近了些。眼前的她仍是沉靜,偶爾流露出實際年齡的調皮。她會由我啪啦作響的走路聲,測度我趿的拖鞋材質,由細碎步伐揣想我心情的緩急。一出口報讀,就聞出方才我喝的茶葉或咖啡種類。有天她帶我觸摸書房旁一台很像筆記型電腦的點字機,黑鍵上一個個白點突起,像是一顆顆飽滿的白米粒。我隨意亂點,有點麻,彷彿能在指尖上留下什麼記憶般的觸感。她說失明後,時間移動相當緩慢,只能藉由髮長計算時日。
最後一天,麗月由母親攙扶,送我下樓,麗月的墨鏡與瘦小身形,幾乎融入暗灰的天色中。走到巷道轉彎處,仍聽到小男孩熱情地邀我下次再來。我想著方才與麗月談到昔時話題—「哪裡最喜歡」,她提起六歲時,曾和家人搭船到吉貝島,深藍海浪一波波拍打船艙,她卻不斷暈吐。如果回憶有顏色,那一刻她的腦海應是深藍;如果畫面能泛出氣味,我定能聞到海水滲著胃液的鹹澀酸苦。
中時副刊2024.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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