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10 10:24:37阿盛

【文友新作】指衣 — 林佳樺

 圖◎吳怡欣

指甲油,甲面上的輕衫薄衣。

嘗試過貼面、光療凝膠、水性可剝式、blingbling亮澤,也曾依二十四節氣展現時令色彩,好友們讚歎我的指上風情是本農民曆。有次仿效蜻蜓點水只鑲幾顆藍珠,給予指甲大片留白,家人戲謔乾脆別塗,殊不知視覺的挑逗如同穿比基尼,要遮不遮的、誘人窺視。

母親是自然系女子,自種的菜蔬不灑農藥,提倡生機飲食,喜歡素顏,她不理解為何要在天然的手上給予不自然的加工?我對樸實無華的雙手是野生野放――接觸洗碗精、漂白水、魔術靈,以致於鳥爪出現零星黃斑,肌膚乾裂分叉,反倒塗抹甲油時會細心地呵護;尤其從事教職天天勤洗手上粉筆灰,指、掌經常皸裂,才知過度洗手會洗掉肌膚外層油膜,意識到手默默地在祈求主人的關愛。美甲師會以刮磨棒修繕指甲外形長度、挑出肉刺;用海綿摩娑甲面的不平,將粗糙打磨得平滑些;做家事會戴上手套,睡前抹護手乳。

蔻丹麗彩需要長一點的指甲來襯托,較短平指甲來得纖長優雅,且指甲留長個幾釐米,生活細節動作都會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拈拿,此時味道就出來了:打字滑手機要微翹指尖,以指肉觸按;剝蝦時必須以指腹優雅地掀殼,深怕蝦身被甲尖粗魯地掐刺,碎殼鮮汁滲入甲肉之間,那可是餘味繞指。

母親常問,「為何浪費金錢塗抹容易掉色的指甲油?」易掉色的顏料才不會在手上永留化學藥劑,況且指甲油如同衣褲穿搭,可穿可脫,天天變化,每季都會有新款。

手幾乎是我的第二張臉,台下學生注視板書時,許多時刻是在注視字體及我比畫的手勢(不過有些學生純粹放空)。我們日夜洗臉,偶爾會請美容師護膚;想紓壓時,找間沙龍美髮按摩洗頭;美甲師對於日日打字、做家事的手,是心靈及肉體上的療癒者,她了解且同理十指的辛苦,會以溫水浸泡我的手、去角質、剪指形,磨甲面、修整甘皮(靠近指甲根部的薄皮),再以柑橘精油按摩,彷彿對待十個嬰兒般溫柔摩娑。指甲比頭髮幸運,剪掉的每一根髮絲生前並沒有如此客製化的服務。

臉上痘子要冒不冒的少女時期,我一有壓力便咬嚙指甲,啃蝕的觸感及聲音、重複以齒面摩擦甲面,彷彿內心積壓的鬱悶也被啃食殆盡。父母在我指上抹辣椒、纏OK繃全然無效,後來塗抹防咬指甲液,那層厚厚凝膠讓我壓抑不了內心親吻它的渴望,然而一個吻的代價是口中留有抹不去的苦味。歷經很久很久,甲油彩繪及甲醛味漸漸治癒我的口腔期。

那時,師長見到我的甲上蔻丹便以記過論處,扣上不良字眼,彷彿十指鮮麗彩指化做蜿蜒長蛇,引人步向歧路。色彩是美,何以春日人們紛紛出遊賞花?淡彩麗色在在逗引我們的目光。個人的經驗是沉靜彩繪指甲、悅目的成品供自己賞玩,比導師與我晤談數小時來得療癒。當然,裸面也是一種顏色,所以週末時,我會讓指甲回復本我,袒裎以對。

有人說,吃是為己,穿是為人,穿衣取悅了別人卻折騰了自己,我反倒覺得吃與穿都源於愛自己,甚少人為了討他人喜歡,在甲面塗上別人中意的色彩,我們多半拿甲油在自己膚質上比色對照,哪個色顯白?哪色有貴族風?哪款甲油不含甲醛兼有保護功效?指甲油是我們展現如何愛自己的小天地。點滴練習如何善待自己,在顏色裡忠於自我。

指甲油的顏色更替全憑心情,有時一色住心便可天長地久;有時一覺醒來,便想還我本尊。面對美甲師或逛彩妝店,我常顯露詞窮:「我要……那個色」,「那個那個……也不錯。」但指甲油若只定調在色彩,不過是形式上的感官享宴。好友們經常以色呼之,如紅、棕、橘;有些以色號代稱,如某牌139號、206號、317號,然而我們會在衣服上賦予情感,如出席宴會的香檳色緞面晚禮服、去沙灘打球的白圓領T、青春時期的藍制服,而非單單以尺寸號碼代稱。

有天,我在某牌指甲油找到等同詩籤的字樣,那陣子我常塗抹藕色,因為兩個幼孩總是輪番生病,哄他們入睡後,我趕緊處理公務,家庭、職場快壓垮我的雙肩、嘴角。那款藕色指甲油瓶身打印上的句子是:「帶自己,去更好的地方。」我熬夜打著企畫案時,十指將生活的彩度上了層釉。

有款紅酒色甲油,瓶身下方標上:「當自己的女王」,為公司、家庭、小孩奔忙的女人,指上的一片天要讓渡給自己。同事被我洗腦後,每週一會抹上水色藍,我們相識而笑,因為那罐名叫:「週一不憂鬱」。好友戀情失敗找我哭訴,小窩裡哭花了幾包衛生紙,我的安慰話語如卡帶唱片轉到底、又按重新播放,恰好包包裡有瓶肉桂色指甲油,我洗掉好友原先快掉色的指上斑駁,重新塗抹。不久好友為了轉換心情,申請外調,我們許久沒聯絡了,但看著那瓶身的字:「向從前借勇敢」,我總會想起她。

幾年前外國男星柴克.艾弗隆及雷神兄弟在IG傳送食指塗抹豔紅的照片,眾人好奇巨星怎麼展現與平時陽剛不符的形象?納悶為何只抹食指,且獨鍾此色?真相揭露時,我秒懂這既顯又隱的喻意:美國每五個小孩便有一人在成年前曾被侵犯,想藉此喚醒大家的關注。指尖的事,不只限於指尖。

這週修剪指甲時,有些鈍有些利,我抹上護甲油重新彩繪,繪上美麗堅強的薄殼。●

自由副刊2023.01.10